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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州。
时值七月盛夏,天气炎热。南湖畔的凤园却是清风徐徐,颇为凉爽。
一队妙龄少女端着酒水与冰块拾阶而上,走向湖心亭。
她们只披着薄纱,一双双修长的大腿在纱裙下时隐时现。
走进水帘亭,只见吕文德正躺在凉榻上酣睡。
吕文德身量高大壮硕,此时浑身上下只有一条小毯盖着肚子,像是肉堆成的山坍塌在那儿一般。
周围又有另一队侍女正给他打扇、按揉。侍女们全都赤足而行,并且走路时踮着脚,动作尽可能的轻柔,以免吵醒了吕文德。
但随着几声蝉鸣,吕文德还是醒了。
他只是缓缓抬起眼皮,对于亭中的侍女而言却仿佛天大的事……捧着他那一双大脚正在揉按的侍女加大了些力道,并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反应。
“我三弟回来了吗?”吕文德懒洋洋地道,“让他过来。”
一杯冰酒下肚,吕文福也到了,悠闲地坐下,道:“大哥,襄阳那边的榷场,老六一个人忙得过来吗?不如让我过去负责吧?”
如今大宋与大元已经议和,且达成了互市的盟约,襄阳已开始互市,可以预见这其中将带来的巨利。
吕文福没有在兄长面前掩饰他对这种利益的渴望,屡次隐晦地表示过想去襄阳,今日干脆直说了。
吕文德眼皮都不抬,道:“你当襄阳那边只是做生意?老六在襄阳打仗的时候你他娘怎不说要去?”
吕文福尴尬地笑了两声,道:“大哥也知道老六那人太正派了些,不宜管榷场,由我过去盯着,免得被北人占了便宜。”
他说的是“北人”而不是“蒙人”。抗蒙这些年,他们都知道蒙古攻宋的主力其实是汉军但为了激起士卒们的仇恨,还是称其为蒙虏;现在开始议和了,参于互市的都是中原豪族,当然不能再将其视为不会做生意的蒙古人,得警惕起来。
吕文德道:“过几日会有元人使节到鄂州来见我,你到汉阳迎一迎,待具体议过榷场之事再谈吧。”
“……“听大哥吩咐。”
“脑子里别他娘的只想着金银珠宝,可能要打仗了。”
“打仗?”吕文福十分惊讶,“都议和了,还打什么仗?”
“与蒙人不打,与那反贼猢狲免不了还是要打上一仗。”
吕文福轻笑,问道:“大哥这是打算征讨李瑕了?不是说下游攻上游不容易,朝廷又拿不出钱粮。”
“他真要叛宋称帝了,听说是在七月十八登基。消息还没回来,不知他娘是真的还是假的。”李瑕这才经营多少年?“吕文福不由笑起来,捻着嘴唇边的胡须,讥道:“说自己是皇帝就是皇帝吗?穷酸破落,能像个皇帝吗?别的不说,就大哥这几个别院,只怕比他那皇宫都要富贵堂皇得多?他也有脸,不怕成为天下的笑柄。”
这倒是大实话,李瑕在简陋破旧的长安小院里自称皇帝,要他们这些江南奢豪之家承认,确实是只觉得好笑。
吕文德却没笑,而是喃喃自语道:“皇帝他随意地抬脚,用脚底板摩挲着正在服侍着他的少女,因他的脚实在太大,衬得少女的身躯格外娇小。
皇帝有甚好的?
比得上他现在过的日子吗?
“他称帝了也好,逼得朝廷去想办法凑出钱粮,给我攻打川蜀。”
吕文德之前不愿出兵西进并非因为害怕李瑕,而是因为朝廷不给钱粮却要他损兵折将。现在不同了,与蒙元议和,淮河防线的压力顿减,大宋已能抽出更多的力量对付李瑕。“也是,大哥耐着性子等了几年,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吕文福看着他大哥玩弄侍女的场景,略略思忖,充当起谋主、开口分析起来。“倘若李瑕果真敢叛宋称帝,真是走了一步臭棋。前两年他与蒙古人开战,朝廷还出兵帮
他。这一称帝,这是逼着朝廷出兵平叛啊。不知他如何想的,这样下去,哪怕他真打赢了仗,还会逼得朝廷与蒙古人联盟吧?
“年轻,骨头硬。”吕文德评价道,“傻狗。”
吕文福哈哈大笑,又道:“七月十八……那李瑕的使节已经在路上了吧?”
李瑕称帝之后怎么做?只能像李元昊那样,遣使于宋,争取宋廷的承认,至少也能把开战归咎到宋廷头上。
“算时间,使节差不多也到鄂州了……”话到这里,吕文福眯着眼望着湖岸那边,只见那边正有下人跑来,焦急地踱着步,显然有急事要报。
“果然来了。”
然而,来的消息却不是李瑕的使节到了,而是水师到了。
“叛军水师兵出万州,一日破姊归、夷陵,次日破宜都、松滋、枝江,三日兵临江陵府城下!”
“你说什么?”乍听之下,吕文福还没反应过来,讶道:“什么叛军?”
“伪唐李逆的叛军,叛将姜才所率领,已攻至江陵府。”
“不宣而战?”吕文福没有仔细去听战报,而是重复地又喃喃了一句,“不宣而战?”
这些日子以来,所有幕僚都是借西夏立国之事分析李瑕称帝之事,都不认为李瑕有灭宋的实力。
朝廷在荆湖可以征集出十万大军、三万艘战船。
反观李瑕,战船不充足,水师不熟练,能调出的水师兵力只有朝廷的十分之一。
而且还有虎视眈眈的蒙元随时会出兵攻打长安。
李瑕注定不可能攻到临安,最多就只能通过一场小战事,逼宋廷承认其帝号。
但他竟然还出兵了?而且还是不宣而战。就不怕激怒大宋?
亭子里忽然响起一声娇呼,却是吕文德一脚踹开了一名侍女,站起身。
“狗猢孙来得好!老子还嫌三峡不好走,正好先在江陵灭了他的水师”
江陵府。
长江上战船密布,江陵城大门紧闭,城头上炮车正在不断调整着方向,形成了两军对峙的肃杀气氛。
战船上,姜才抬着望筒观察了江陵城的动静,神情显得有些严肃。
顺长江而下,连着偷袭了好几个州县之后,他遇到了宋廷的第一个重镇,终于停下了前几日势如破竹的攻势。
“将军。”
麻士龙走上战台,四下看了看,见江风很大,说话不会被别的部将听到,方才道:“江陵城已经有防备了,城内码头有战船三千余艘,城中守军一万五余人,战船和兵力比我们都多……”
话到这里,他凑近了姜才,把声音压低了些,又道:“而且宋军还占着城墙,有补充,有援军,怕是不好打。
姜才听了没有太大反应。
因为麻士龙说的这些更多的兵力、战船,更好的地势、补给,都是纸面上的数字。而宋军的每一场败仗,纸面上的数字都比对方要好得多。
胜败不止要看这些,还要看将领的指挥、士卒的士气、战术的使用等等,甚至还包括运气。“不好打也得打,我们拿下江陵。”
麻士龙没有马上应喏,他是姜才身边的老人了,是真正的心腹,因此敢直说一些心里话。“将军,我就不懂了,拿下江陵又有什么用?前面还有岳阳、汉阳、鄂州。等我们拿下江陵,宋军已聚集十万水师。”
“我自有分寸。
麻士龙又道:“反正长江开阔,江陵守军也拦不住我们。不如顺江而下,趁吕文德还没反应过来,杀到鄂州。
这是一个非常冒险的计划,绕过江陵顺江而下很容易,但没有辎重补给,他们这一支水师就打不了持久的战役,而且一旦战败,想要逆流而逃便几乎不可能。
也就是麻士龙这种疯子刚被开国功臣的喜悦冲昏头脑,才敢提出来。
姜
才摇了摇头,道:“我们得到的军令就是攻下江陵。”
麻士龙只好拱手应下,却还是不太明白自己这一万水师哪怕攻下了江陵又有何用。
“应该是还会有援军吧。”他心想。
很快,号角声响起,战船向江陵城缓缓靠拢,双方以砲石互击。
“攻下江陵!”
“放炮!”
“嘭……”
巨石砸起大浪,船只摇摇晃晃。
“帆挂住了!”
“我来……”
卢富还是站得很稳,每走一步就像是把脚钉在甲板上一样。
他赶到桅杆边,向上爬去,动作迅速。有箭矢在前方飘过,他也视而不见。
卢富的性子不像是一个将领,也就是因为操船的技艺极为出色,水性又了得,能以成为姜才器重的部将。
这一战,同袍们都很战意昂扬,唯独卢富依旧有些提不起劲。
以前他是宋军,只管随着姜才杀蒙虏,至于姜才是跟着宋廷也好、跟着秦王也罢,他不懂这些。但现在,却是在攻打大宋的城池。卢富奋力调整好了帆,正要下桅杆,低头一看,看到了战船边的一座座炮车,不由走了神,想着那巨石若砸进城里,该有几家百姓伤亡……
“快下来!”
“让开!”
忽然听得周围一阵大喊,正在走神的卢富回过头,只见桅杆下的士卒已纷纷逃开。
“嘭!”
桅杆缓缓往下倒去,轰然砸在了长江当中。“咕噜噜……”
江水灌进了耳朵里,那厮杀声、炮石声突然停了下来,天地一片安静。
卢富瞪大了眼,看到有人落在江水之中涌出血来,很快又被长江冲散。
他很快就找到了姜才的战船,奋力向它游了过去,然而,游了两下之后,他忽然收了力、任身体仰在江面上,顺着长江水漂去。人各有志,同袍们都想要追随秦王……不,是天子了,同袍们都想追随天子建功立业,平定天下,他却不愿意攻宋。
那就回乡吧。
天高云阔,长江水滚滚东逝,在这一刻,卢富感到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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