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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检视下来,赵玖心里也有了数。
吴玠虽然有心,但他送来的年轻子弟却多还是有跟脚的西军官宦子弟,这种人的前途本就在军中,送来跟他这个官家打个照面比啥都强,如王中孚这种人也还是少数。
当然了,这也是预料加情理之中的事情。
说句不好听的,所谓品德优秀、聪明敏锐的少年郎,哪怕是良家子,能读书也自然会去读书,如何会来上什么武学?就好像后世,成绩差不多的高中生能去高考的自然会去高考,谁会去辍学写网络或者打电竞呢?
除非是上学确实不行,或者如王中孚这般确实天赋异禀。
这是几百年的观念问题,哪怕靖康之乱客观提升了武人地位,却还是不足以动摇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历史上,岳飞做到武臣顶尖位置,儿子恩荫,上头给文官,他都不好意思要,明着说文贵武贱,换回了武官,并专门给恩人张所的儿子求了文官恩荫……换言之,连武人自己都轻贱自己。
而说句题外之语,别看赵玖辛辛苦苦四五年领着一群文武把战乱维系在黄淮之间,好像了不得似的,但实际上,这份功业说不得反而使得武臣身份比历史上更低贱一些……因为很多地方只是遭遇动荡,而动荡中武力的滥用只会让他们更加厌恶武人,而非是彻底意识到武力的必要性。
当然了,有些事情知道归知道,赵官家还是要假装不知道的。
不仅如此,这位官家还花了许久功夫去说了些北伐尚未成功,诸卿仍需努力之类言语,还亲笔给军校正堂题了楹联,据说是化用本朝名将岳飞的言语,乃是‘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莫入此门’。
然后?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说来可笑,赵玖明明写下这般文字,说了这般言语,但他心中却清楚,莫说其他武学子弟,便是王中孚这等人也是冲着升官发财四字而来……而想改变这种情状,反过来就必须要让这些人先升官发财。因为只有武人容易升官发财,不再是社会下品以后,所谓仓廪足而知荣辱,方可真正建立起军队的强烈荣誉感。
实际上,这也是他将武学建立在宫殿后方的缘故,就是为了方便自己进出盘桓,而皇权时代,贴近天子,正是升官发财的最佳途径。
有点像是荒淫无度正德皇帝那种味道了。
不过这么一想的话,与之相比,岳飞、张永珍,还有那个他总是记不住名字唯独对一只耳朵印象深刻的侯丹,也就是那些自我激发出家国概念、军人荣辱心态的人,就愈发难能可贵了。但这种可贵背后是当日靖康大崩溃下北方士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大背景,是用数不清的死亡与屈辱换来的,未免显得沉重。
却说,又隔了两日,也就是赵官家将日常射靶地点换到武学第三日,且改为上午以后,这日正要去与那些进修军官一起射戏,却忽然接到都省相公赵鼎的请见,他自是应许,却又将接见地点改成了武学靶场。
然而,过了一阵子,双方相见之后,赵鼎礼节备至,却只是来送一个札子,非止如此,杨沂中上前欲接,却又被这位相公婉拒,并当众提出,要按照制度,请内侍省大押班蓝珪代为转呈。
只此一语,便让武学靶场上的气氛变得严肃起来。
“相公如此郑重,莫非是个辞相的札子不成?”
赵玖见到赵鼎如此姿态,非但没有警惕,反而开了句玩笑……他倒是没有专门去喊蓝珪,而是着亲自放下弓矢,上前去接。
但随着官家这句话冒出来,旁边刚刚还花式展示箭术的许多武官甚至有了些战战兢兢之态。
“官家玩笑。”赵鼎面色一紧,到底是俯首将札子递上。
然而,赵玖接过此札,却并不打开来看,反而就在靶场边上捏着札子若有所思:“赵相公,你知道朕当日为何要以你为都省首相吗?”
赵鼎何等聪明,只是微微一怔便彻底醒悟过来,自己此番作为到底是引来身前这位官家的不满了……这种大规模汇集同僚的联名上奏,即便是皇城司不去专门打探,也根本瞒不过所有人的……不仅如此,自己此番原本邀请公相吕好问、枢相张浚等人一起过来的,但二人却只是推辞,想来或许早就接到官家授意,又或许早就猜到官家心思了。
一念至此,赵元镇不免心思沉重,却又强压不安,立在那里正色相对:“臣惭愧,有时确会有所疑惑,以臣平平之资,如何竟蒙圣恩深厚至此,以至于四五载间自一开封府仪曹而至都省首相?”
“赵相公若是平平之资,这天下便没几个有本事的人了。”赵玖背手捏着札子仰头感慨道。“当日迁移顺昌府百姓过淮,你便表现出众,朕虽不语,却是知道你是个能做事的人;然后下蔡之战,你以朝廷使者的身份与张俊守城,安抚军心,也有大功;再后来委任淮南,淮左淮西军需转运,外加淮南两路生计,做的更是一等一的好;上任都省相公之后,你不营私、不结党,作风简朴,行事有度……朕说句不客气的话,朕所历的这些重臣之中,若论能耐,只有之前许景衡许相公能与你相提并论,而若论德行,你在文臣之中恰如岳鹏举在武臣之中一般,都是鹤立鸡群的!这番话,便是吕相公、张相公当面,朕也不会讳言。至于说什么四五载一跃而起,靖康之变,宛如灭国,四五载间一跃而起的难道只有赵卿一人吗?”
“臣……惭愧。”赵鼎只能这般说了。
“不过,你的德行,朕委任的时候并不知道。”赵玖继续失笑道。“彼时任用你,首先是你官阶、功劳都到了,而且是个朕素来放在心里,都不用记在本子上的人物;其次却是你履历中有两个地方让朕格外看重……”
言至此处,赵玖微微一顿,恢复正色后方才继续言道:“一则,乃是你出身河东,乃是流离之人;二则,乃是你堂堂进士及第,居然在洛阳令与开封府仪曹这两个职位上盘桓了近二十载……前者,让朕不必担心你的立场,觉得可以与你共进退;后者,着实让朕放心你的任事之能,可以放心将天下庶务托付与你。”
赵鼎终于叹了口气……问题就出在共进退上面。
“赵相公,你万般皆好,却不该这般大公无私的。”赵玖果然愈发严肃。“如此大公无私,只让朕难做……因为朕用你,本就是要借你北人身份来压制主和之任的,而非是让你团结百僚,在这里做什么裱糊匠!你拿这么一个东西来见朕,朕不可能不收,但若收了,下面的人会不会又在想朕是默认该在其他地方退让了?你当日在淮南时,李纲李公相便给朕上书,说你晓事,有才,好贤乐善,处置得好,而大义却不甚分明……俨然是有先见之明。”
“臣愿请辞!”
“没有这个说法。”赵玖愈发严肃。“宰执不得因虚文请辞是从建炎初便定下的国策,以宰执之身,动辄请辞,不过求名之举罢了……你辞了宰执身份固然容易,国家政局动荡起来谁来负责?你辞了,吏部尚书刘大中、兵部尚书胡世将是不是也要辞?何况这一次,也是朕有错在先,未曾与你坦诚相对,早确切说了朕的心意,你何至于此?”
听到这里,赵鼎沉默了一下,却是拱手相对:“官家,若是这般说,臣今日也有一二言语。”
“正好!”赵玖颔首相对。“咱们君臣正该坦诚一番。”
杨沂中闻言即刻回身,却是示意在场武官回避。
“不必如此,天子与首相所言,无不可示人之语。”赵玖回身喝止了杨沂中,复又转过头来相对赵鼎。“相公尽管来说。”
“官家,臣疑虑的根本,不止是南方官吏士民不乐北伐,更是忧心一旦匆匆北伐,或许稍有挫折,届时反而会激起更大人心逆反,倒不如……”
“倒不如稍作整顿,休养生息数年,合大军北出?”赵玖几乎是脱口而出。
“是!”
“你信不信,只要朕将‘暂和’这个言语放下来,或者平叛、进军的议程停下来,朝中便会尽生堕怠之气,届时再想北伐,天下便连动弹都难了?!”
“……”
“至于稍有挫折……本就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赵玖复又嗤笑一声。“朕自然知道自己就是个中人之资,还是匆匆上任的编外天子,并不晓得什么帝王心术,也知道这个朝廷经此大变,千疮百孔,更知道下面还是大宋上百年的弊病难以清理。但朕就不信了,朕将宫中用度削到最少,对你们这些重臣尽量推心置腹,给武将军官尽量多的优待,给士卒凑尽量齐全的装备,邸报上和那些随军进士嘴里能说一分国家大义就讲一分,朝中主和之态能压一日便是一日,一件件去做了,便是单个拎出来可能得不偿失,可能弄巧成拙,但就这么一直做下去,不停的去做,难道还能会比不做更差不成?!”
“陛下……”
“赵卿。”赵玖肃然相对。“朕说一句诛心的言语……若想让朕稍停灭金之念,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将朕给撵下去,换个人坐天子!”
“官家不要置气!”不等那些军官彻底惶然,赵鼎便赶紧喝止。“以威以德,如今无人能动摇官家,也断无人有此意!”
“以威以德不行,但以礼以法还是可以的。”赵玖依旧负手而立。“二圣迎回来,不就有能动摇朕的人了吗?还是直接两个……到时候,主和的重新扶着他们占了这个位子,岂不皆大欢喜?甚至那些口口声声迎回二圣之辈,说不得正是看到朕决心不可动摇,存了些下闲棋的心思呢!”
赵官家虎狼之词肆意无度,靶场里早已经雅雀无声,周围人个个面色发白,唯独一个杨沂中面色不变,只是稍微低头而已。
至于赵鼎,倒是风度依旧,只是微微喟然而已:“官家何至于此?”
赵玖并不直接言语,只是将背在身后的札子正式打开,然后当面细细查看:“诸卿的心意朕已经收到了,赵相公不妨回去告诉所有人,朕一定会按照他们的意思,矢志北伐,绝不动摇的。”
这下子,赵鼎沉默半晌,终于只能拱手告辞了。
“那宋国小皇帝是这般说的?”
燕京,都元帅府,大金国权臣粘罕坐在太师椅上听完了乌林答贊谟的回报,却只是蹙额而已。“真就以为打赢了一场仗便天下无敌了?”
这不是正经询问,乌林答贊谟没有言回答,只是肃立低头而已。
“算了,往来一趟也算辛苦,且去休息吧!”粘罕挥手示意。
而乌林答贊谟闻言也只是即刻告退……这一幕,让堂中角落里冷眼观察的秦桧不由眼角微跳。
且说,乌林答氏如今已经是金国内部一支重要的政治力量了,乌林答贊谟以文,乌林答泰欲以武,都是仅次于完颜氏那种一流重臣。然而即便如此,乌林答贊谟在粘罕面前,也宛如家奴一般温顺。
实际上,乌林答氏还真算是粘罕的家奴,因为他们本身的部落是被完颜氏击败后整个降服的,而当时领兵的正是粘罕,按照女真的规矩,乌林答氏可不就是粘罕的仆从家族吗?又或者说,正是因为乌林答氏是粘罕的仆从家族,所以才有今日地位。
但反过来说,这大金都已经万里大国了,建国许久,如何还是这般作风呢?
“四太子如何看?”
就在秦会之若有所思之际,粘罕终于向身侧完颜兀术发问了。
因为之前泅渡黄河而大病了一场的完颜兀术面色苍白,似乎尚未痊愈,此时闻言却也蹙眉:“俺只听都元帅言语。”
问过兀术以后,粘罕点了点头,便直接跳过了同在堂中的大太子斡本、三太子讹里朵,还有完颜挞懒、完颜银术可、完颜希尹等人,做了结论:“依我说,宋人这般强硬,议和一事便算了吧,反正宋人还得平南方的叛乱,还得进取陕北和京东,没个一两年也够不到河北,咱们便趁机休养生息一阵子,将国政、军队都打理好,若是快的话,还能将蒙兀人给处置了,到时候便在河北平原上,给冒进的宋人一个大大的教训,也好给斡里衍(完颜娄室)报个仇!”
堂中不少人面面相觑,倒是银术可主动蹙额来对:“都元帅,若是这般,那活女又该如何处置?他自领着一万多兵在延安,不听拔离速调遣。”
粘罕面色一黑,也是一声叹气:“且看斡里衍的面子与他几日好过,待燕京这里收拾干净了,咱们谁亲自走一趟,说一说不就行了吗?难道还能造反不成?”
银术可欲言又止,终于不敢多言,而周围人也都彻底无言。
粘罕见状也不以为意:“就这般吧,今日便散了,按规矩,过两日再来我这里处置事情。”
众人自三位太子以下,一起起身拱手告辞,便闷闷出了堂去,然后三五成群,各带随从走掉。
话说,燕京的春日是不与其他地方相同的,所谓春脖子短,先是倒春寒,然后就是刮风,刮大风,风里面还带着沙尘,等风刮完了,忽然就热了,也就到夏天了。
而此时此刻,燕京正是风声震天之时。
其余人且不提,只说完颜兀术带着秦桧,还有三兄讹里朵一行人并行,行至一处街口,却忽然闻得风中一阵香甜,也是各自一振,循着气味一看,却看到街口居然有一处卖炒栗子的摊贩,摊主是个年轻人,才约二十来岁。
“这时候也有炒栗子吗?”兀术在马上一时愕然。“这栗子得存了小半年吧?”
“小半年不算事的。”秦桧在身后笑道。“好让四太子知道,当日汴京有个叫李和的,最擅长炒栗子,他家的栗子存法与炒法都有秘诀,栗子能存大半年,只是夏日后半段和秋初没有而已,炒的栗子也是公认最佳,别人都学不来……想这燕京比之汴京又靠北许多,冬日时长,此时有栗子也属寻常。”
兀术点了点头,而讹里朵更是起了心思,便随手一指。
旋即,两名女真骑兵翻身下马,直接往那栗子摊前将摊上将用麻草编制成束的炒栗尽数取来,又以刀断开麻草束,回身给两位太子,还有如秦桧这般受礼遇的宾客,以及随行军官挨个奉上。
然而,其中一人上来送到兀术身前,兀术兀自不接,反而直接拎起马鞭一鞭抽到了这人脸上。
那女真骑兵愕然不知所措,既不敢躲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错,只能立在那里捧着半束炒栗发愣……实际上,莫说这女真骑兵了,便是讹里朵与其他女真奚汉随从也都茫然不解。
倒是秦桧会意,直接翻身下马,先从这骑兵手中取来炒栗,然后又走到摊贩跟前,从袖中口袋里取了一粒瓜子金,交给了那面色惨白的摊贩主人,而众人此时去看兀术,这才稍有醒悟。
“老四做的对。”讹里朵尴尬一时。“都是本国百姓,不该随意强取的。”
而兀术只是摇头喟然,然后也不吃栗子,便兀自动身先行了,后方诸人多觉得无趣,便各自在街口散开,唯独秦会之捧着半束炒栗子打马跟上,与兀术一起回府……要知道,之前秦桧动身去壶关见完颜兀术,说服对方去大名府接回粘罕后,兀术便视之为谋主,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至于秦桧,本就存了借四太子成事的心思,自然一力奉迎,再加上他已不敢南走,所以干脆不再遮掩,而是正式出任了完颜兀术提供的都元帅府职务,算是成为了对方心腹谋臣。
回到眼前,完颜兀术与秦桧一起回到府中,依然心事重重,便干脆下令置酒,然后就就着炒栗子与秦桧攀谈起来。
“实在是没想到,国主一旦中风,万事皆休!”完颜兀术当先而叹。
秦桧也是苦笑。
没错,这里必须要强调一下,完颜吴乞买不是被粘罕软禁了,而是真的中风了!
历史上,这厮就身体不行,大约是两年后那个时间点中的风……其实娄室说的一点都没错,他们这一辈人,小时候营养不良,长大后整天打仗,落得一身毛病,就是这几年,早晚要出事……这种身体,再加上娄室兵败尧山,身死关西,粘罕南下避难,夺大名府兵权,连续的军事、内政事端给吴乞买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于是乎,等到粘罕被兀术劝了回来,时值开春转暖,一行人按照规矩北走,乃是要去五国城的,结果燕京开春的这个大风,众目睽睽之下,吴乞买直接被吹歪了嘴,然后躺下就半个身子没反应了。
无奈何下,众人只能中止了北归的成例,将吴乞买安置回了东京。
平心而论,一个身体早就渐渐垮掉的糟老头子,这把年纪中风太正常了。然而问题在于,中风归中风,这个糟老头子却是一国之主,最起码也是金国三大派系之一的核心人物,只要活着就能跟粘罕掰腕子的唯一人选。
可这位唯一人选忽然就半身不遂了,那什么平衡就都没有了。
故此,很快燕京便有流言,说是粘罕下毒……兵变……谋刺,不然为啥早不瘫晚不瘫,偏偏是粘罕处境最不好的时候瘫?而且是即将离开粘罕势力范围燕京的时候瘫了?
至于粘罕,一开始遇到这个处境、听到这些留言,也有些心慌……因为这事真不是他干的。但后来马上发现,这事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因为吴乞买一旦丧失了政治行为能力,无法再履行政治承诺,他这个都元帅几乎是躺赢!
真的是躺赢!
粘罕坐在家里,各处留守、行军司、地方官员、各路屯驻兵马将领,各地世袭猛安、谋克就都一个个或公开或私下效忠了。
没办法,三位太子虽然也算一系,但在个人威望与实力上根本不足以与开国功勋第一的粘罕相提并论,何况之前大太子与三太子反目,内部出现极大问题,而且三位太子还有以粘罕附属形象逼宫旧闻!
至于国主那边,几个儿子更是加一起也没一个兀术顶用,原本信重的几个堂弟,也只如挞懒这般早早来到粘罕家中束手而坐了。
总而言之,短短数日内,粘罕大势便成,然后干脆直接掀了桌子,真就把吴乞买的几个儿子给软禁了起来,让他们好生伺候国主‘汤药’去了,丝毫不顾吴乞买歇三天还能说三句话的事实。
“现在都元帅一力推崇四太子,凡事自与四太子您一人商议,却是让其余两位太子稍显尴尬。”秦桧捻须苦笑,进一步分析眼下形势。“也让四太子您成了众矢之的。”
“都元帅当日在太祖身前都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力,何论眼下?”兀术捻着一个栗子,摇头不止。“他自是个有手段的人。至于俺这里,俺也不怕成什么众矢之的,只是怕耽误了国家大事。”
秦桧也拈起一粒栗子,剥开来一尝,倒是觉得甘甜异常,但闻得兀术言语,却又苦笑:“四太子现在还惦记之前言语呢?”
“之前俺一直觉得哪里不对,但一直不清不楚,幸亏秦先生那日与俺在壶关讲的透彻……大金自然是万里之国,但却不能合万里之财赋产出与大金铁骑,反而有两相耗败之态。”兀术吃完一个栗子,愈发感慨不及。“想要使两相增益,就该让猛安谋克铁骑与汉人相绝,然后以中枢为纽,取汉人人力物力供给猛安铁骑,用猛安铁骑护住汉人生民。而眼下把猛安分封到河北地方上,结果就是铁骑日渐堕落,而汉人百姓也受铁骑侵扰,非但都不能好好生产供给,而且还要相互视为仇寇……怪不得南方一日比一日强,而北方一日比一日弱。”
“其实,都元帅既是个有本事的,何妨说给他听?”秦会之忽然插嘴。
“秦先生何必说这些闲话?”兀术摊手叹道。“欲使猛安铁骑与地方上分开,非得下大力气整治不成,既要中枢建立起权威、统一制度,又要在地方上收拢起兵权……然而要做这般大动作,就先得让南面那个官家停下来,也就是得议和……这话可是你说的!但如今,南方那位官家不欲议和,北面这位都元帅也不愿议和,岂不是坐以待毙?!”
“南方那边未必不能议和。”秦桧忽然再度开口。“学生愿意拿全家性命担保,江南、淮南,甚至中原出身的百姓、士人、官员都是想议和的……换言之,南方朝廷里,最少一半人是愿意议和的,只是上头那位官家顶着,不能不从罢了。”
“只是那位官家顶着?”兀术又吃了一颗栗子,不由一声嗤笑。“那位官家自身便是南方腰胆,他不愿,下面人又如何?”
“何妨给他一个不能拒绝的条件……”秦桧状若随意对道。“于防御而言,陕北、京东都在河对岸,想要真正议和,不可能不给出去的,而且也确实守不住。”
“这事谁都知道。”兀术摇头对道。“便是粘罕,你看他今日言语,明显是将两个角当成弃子,用来拖延时间罢了……只有完颜活女,也不知道是畏惧朝廷会剥夺他军权还是真的要‘为父报仇’,非得死死攥着一万多精锐,守着一个孤悬在河对岸的延安。”
“做样子求西路军位置多一些。”秦桧笑道。“这个不值一提,中枢这边调理干净了,自然能去管束。”
“也是。”
“而若是能交还两地,再放回五国城那些的话,南面那位官家便会掌不住了。”秦桧继续随意言道。“汉人素来以孝治天下,这个条件开出来,他不好明面拒绝的……”
“五国城那些人算个甚啊?”兀术闻言只觉好笑。“事到如今,南方已然稳固,那些人也就没了用处,区区几百口子而已,交回去也就交回去了……只是别人倒也罢了,那两个送回去,哪有位子摆?那位官家不膈应?依着俺来说,拿出这个条件来,只会让南面那位沧州赵玖更加不愿议和了。”
“那就反过来拿这个做条件,不送回去,以此来谈如何?”秦桧毫不在意,只是继续低头剥栗子。“二圣留下,其余全都送还,又或是全都送还,便是太行山义军、愿意归南方的其他的汴梁子女,也都可以礼送河南嘛……反正可以谈。”
兀术一时怔住,也是忽然失笑,继而缓缓颔首。
但很快,这位四太子便再度摇头:“便是南面有的谈,可都元帅这里正要装作强硬,如何愿意和?别人又劝不来的。”
“都元帅此人虽然聪明果断,又有威望见识,但他性情素来激烈,听人说,他年轻时对下属、朋友,乃至降人,都能礼贤下士的,但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纪,靖康时学生初见他,便觉得他有些严肃了,这四五年,更觉得他对下属、同僚渐渐不留情面。”秦桧继续低头,随口而对。“如今他一朝大权独揽,愈发肆无忌惮,看似无人能挡,但其实说不得早已经招来左右怨怼,只是无人敢当面表示而已……而且,国主中风这事,虽说是意外,可彼时不在当场的人会信吗?后来囚禁尚清醒的国主和几位国主亲子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这样的话,依着学生浅见,都元帅反而显得危险了。”
兀术先是只是吃栗子,但听到最后,却不禁愕然抬头,然而,对面那位白净面孔的书生,却只是吃栗子不停,便也低头继续吃起了栗子。
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听见一般。
就这样,大概是因为栗子着实香甜,二人居然吃完了足足半束,然后稍用了些酒水菜蔬,便觉肚胀,就各自散了。
而秦桧此时已经有了都元帅府的职务,又有之前挞懒送的大宅子,当然是归于自宅。
然而,傍晚时分,秦会之骑马来到自家宅邸前,却意外的看到了一个人等在自家门前……正是那个卖栗子的年轻人,其人身侧,还有一整束新炒的栗子。
“秦相公。”此人见到秦桧,远远便怯怯喊叫。
秦桧知道他是畏惧自己身后护送的女真骑兵,便直接让女真兵回去,然后单独下马迎上,并尴尬相对:“亡国苟且之人,何敢称相公?”
“听人说,秦相公老早便是御史中丞,算是半个相公,今日又救了俺……如何称不得相公?”那人说着,俯首鞠躬,大礼相对,复又从身侧拎起那束栗子,恭敬奉上。“这是今年最后一筐栗子了,且炒来与相公做零食……俺叫了门,门里说不见外人,俺就专在门口候着相公。”
秦桧本欲拒绝,却又觉得好笑,便干脆接来:“你家的栗子炒的好,几乎要撵上汴京的李和家了,我且收下……”
话说到一半,对面这摊贩忽然便泪如雨下,惊得秦桧一时不知所措。
倒是这摊贩见到惊吓了对方,赶紧哽咽相对:“不瞒相公,李和正是家父,靖康之中,举家被掳掠过来了,家父死在途中,我便在燕京厮混,重操旧业!”
秦桧也是失声。
而那摊贩又哭了一气,复又忍不住相询:“相公,你说这辈子我们还能回河南吗?须知人离乡自贱,若能回河南做一太平商贩多好,何至于在此处天天任人欺负?”
秦桧依然无声。
那摊贩也不再言语,却是掩面嚎啕而去。
天色已晚,晚风再起,竟然有呼啸之意。而秦桧受了那束栗子,又触动心事,自是百感交集,而他仰头在自家门前立了许久,却是终于没有叫门,反而直接拎着那束栗子上了马,咬着牙,攥着缰绳,朝着来时路走了回去。
且说,秦桧已经受够这种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小心日子了,无论是谁,便是粘罕,也不能挡他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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