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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玖忽然发问,张俊倒也没有措手不及,因为他很早就意识到,自己必须得回答这个问题……只不过之前他以为自己是要把答案交给枢密院与公开的舆论,而从御驾开始大规模巡视黄河防线后他就知道,自己是要直接交代给赵官家的。
而讲句良心话,张伯英倒觉得后一种情形会更舒坦一点的,因为不需要考虑那么多,实话实说就行,相对来说,面对着眼下的舆论和官场的规矩,他反而有些看不懂,并产生了一丝畏惧……有点跟不上新时代的那种感觉。
当然了,眼下这个超出预想的情况,也不免有些让人紧张就是了。
“官家,臣给你说句实话。”张俊一边说,一边起身给赵官家小心斟了半杯酒。
“私宅私宴私饮,就不必刻意称臣了。”赵玖接过酒杯,随口而对。“怎么舒坦怎么说。”
“是。”张俊坐回位中,一声轻叹,连连感慨。“臣……我其实心底下是很想讲,那小子这次过河是我示意的……说出去,估计天底下人也都信……而且按照邸报上的说法,我一个节度使,本就有相机出战呼应的……的……”
说到一半,张俊死活想不起那个词是啥了,只能在赵官家怪异的眼神下回头去看自己女婿,而田师中也硬着头皮在赵官家的目视下小声提醒:
“权责。”
“对,权责。”张俊接过话后继续转过头来,言语极为诚恳。“认下来,这事多半就是我丢些面子,下面却保住了张宗颜。官家不知道,自从子盖被官家放到御营前军后,我这里基本上就是小田和他主事了……何况他也只是想立功,这才轻了敌,算是战场上失了计,本心到底是好的。可话说回来,我又怕认下来,一个是到底骗了官家,心里交代不过去,二个是我是御营帅臣,认下来,人家还以为御营右军打仗都是这般无能呢,平白污了御营这些年辛苦经营的招牌。”
“所以,此事到底是张宗颜私自为之?”赵玖多少算听明白了。
“是。”
“你当时没怀疑?”
“臣当时在忙一件私事……”张俊无奈解释。“乃是联合了京东东路的海商,还有南边淮上的老关系,准备用京东的海船、水手,将淮上的商货卖到日本去上……那时候,为了这事正好要跟李宝那小子争夺海船争夺的厉害,就信了张宗颜小子的邪,以为他那些调度,还有争抢军械物资是帮着臣做事呢!谁能想到,他居然趁机将京东两路上下一起瞒住?”
赵玖终于怔了一怔,若有所思。
“官家。”田师中也低头插了句嘴,做了个补充。“张宗颜这次渡河,用的多是枢密院与地方上给御营海军指派的后勤补给,没有动用青州这边的大仓……所以臣等才被他骗过。”
赵玖想了一想,复又捞起一个丸子,然后一边嚼一边转头失笑:“伯英,你这次去日本做的多大生意,竟让你连眼皮底下的事情都无暇顾及?”
张俊尴尬站起身来,却又不敢不答:“三十艘海船,两万匹丝绸、三千担茶叶、五百箱瓷器,准备去换些白银、漆器……除此之外,去的时候压仓石定好用成箱的铜钱,回来的时候订好了要用掺了水的成筒硫磺。”
赵玖不免疑惑:“朕听鸿胪寺的王卿(王伦)说过,日本那边对大宋的国书向来谨慎,但凡有事大、朝贡字眼便装作不知,贸易也多有限制,你这么多东西……尤其是此番做大头的丝绸两万匹,两淮每年充税的丝绢就八九十万匹,自然不算多,可外卖的却也不多,两万匹,几乎是往年丰亨豫大时两淮一年的总海贸量,就不怕日本人不买?”
“官家,臣打探清楚了。”张俊赶紧解释。“一来是靖康以后,两国贸易紧缩了许多年,那边确实缺货,二来,则是日本眼下局势据说有些不对路……一面日本中枢的番邦朝廷日渐的不管事,一面是下面的郡国牧守自行其是,宛如三国时诸侯一般随意……臣打的主意是,若不能在东边九州岛卖干净,便试着向更东面走走,实在不行,转回高丽这边也不是不行。”
“万一还是不成呢?”赵玖认真追问。
“瞧官家说的。”张俊旋即跺脚解释。“做生意,尤其是海贸,不说别的,只是以铜钱换白银,那都是翻倍的利,要是丝绸、茶叶,更是数倍的利,瓷器中看品相,好的瓷器能十几倍的利……故此,三十艘船,只要六七艘回来,臣便能保本,十余艘回来,臣便能翻倍,三十艘便是穷尽一切法门,却只卖了二十艘,那又如何呢?回来便是!”
赵玖先是若有所思,然后恍然摇头:“朕知道,朕回来后,隐约听李宝和御营右军的几个统制官说过这事,但未成想你生意做得这般大。”
张俊一时得意。
“船出海了吗?”赵玖复又认真询问。
“被张宗颜这事给耽误了……”张俊收回姿态,尴尬以对。“本来该趁着冬日海龙王发怒的少,赶紧出海的。”
这边君臣对答,而下方刘晏、田师中、张子盖三人却早已经目瞪口呆……因为无论怎么看,这话题似乎转的都有些不对劲吧?张俊这般倒也罢了,官家如何也对做生意这般上心?
“官家。”
不过很快,随着田师中在桌子底下微微一顶,张伯英立即回过神来,赶紧在座中肃然。“臣知道官家是为了财政忧心的,臣还是那句话……官家但有所求,臣愿倾家报效。”
“伯英。”赵玖在座中缓缓摇头。
“臣在。”
“朕先说张宗颜的处置吧……多少算个有勇气的将才,朕不会杀他的,你上个文书给枢密院,揽一半责,朕再发旨意,让他降职为都头,军前效用!死伤者要好生抚恤!”
“臣替他谢过……”张俊赶紧答应。
“今日之前,咱们俩人其实细细谈过三次,对不对?”赵玖忽然打断对方。
“对。”张伯英也再度随着官家话语转变了过来,依然还是应声而答。“颍口亭外一次,下蔡城夜间一次,还有官家唤臣往鱼塘旁的桑林中一次,那次还有吴玠。”
赵玖微微点头:“其实之前三次,朕都有一种许你稍微在钱财上放纵,但不许耽误战事的暗示,对不对?”
和座中其他三人一样,张俊重新紧张起来,但还是立即应声:“是。”
“朕今日提早过来,不光是张宗颜的事情,这件事情朕不觉得你敢瞒着朕。”赵玖感慨以对。“之所以过来,主要是朕在河阴见了马扩,再度明了了北伐的艰难,且朕一路走来,从张荣的御营水军,到郦琼的御营中军右部(原八字军为主),再到岳飞的御营前军,最后到你这里……怎么看,都是御营右军战力最差、军容最差、纪律最差。”
话到此处,张俊早已经站起,田师中也随之起身,然后张子盖无奈,看了看刘晏,又看了看亲叔叔与拐弯姐夫,反而只能学着刘晏低头吃菜。
“都坐下。”赵玖继续喟然道。“朕其实知道,你如今的作为已经算是没有负朕了……朕当日在桑林里的意思,本就是指下边暂时管不了可以稍缓,只要你这边少捞一点便可……而从臣打听到的消息来看,御营右军这里,统领一层已经能领到隔壁御营前军八成饷了,而统领八成饷,统制官想来应该也差不多九成,你又要供养城外这支背嵬军,截留一成,放出去九成,已经算是很堂皇了。”
张俊重新坐下,心情随着这位官家的言语跌宕起伏,此时却又松了一口气。
“但是伯英。”赵玖捏着筷子继续给对方算账。“你这里放出去九成固然对得起朕了,下面又如何呢?统制得九成、统领得八成,都头得多少?最后落到士卒那里又是多少?而且,这个九成八成,真的是全饷的九成、八成?乃是御营前军的八成!而御营前军也是要养背嵬军、踏白军的,只不过人家在把账目在军司那里就公开摆出来了,以至于人人都抢着做背嵬军!除此之外,你军中役使士卒这件事情上是毛病最大的!最底下士卒军饷是邻居的六七成,平素不去训练,反而要去给上司盖房子、做工、运货,被人骂做没出息……你也是老军伍,你自己说,你的兵上了阵,能跟御营前军的兵比?”
有些事情,心里都知道是一回事,当面说出来却是另外一回事,张俊一时羞赧到满脸通红,却又只能低头听训。
而赵官家一气发泄,到底是到了尽头:“伯英,朕知道你没有负了咱们的约定,反而是朕这次有些出尔反尔了,但那又能怎么办呢?若眼下御营右军不做整顿,等到哪一日北伐了,若是御营前军败了,朕只会心服口服,知道是力不能及,可若是御营右军败了,朕届时只会懊丧欲死!”
“官家,臣还是那句话。”耳听着赵官家停了下来,张俊方才在座中抬头相对。“若官家有所求,臣愿举家报效……”
“不用你报效。”赵玖皱着眉头相对。“都说了,朕吩咐你的事情,你都尽力而为了,反而是朕出尔反尔,有负于你……”
“那臣着力整顿……”
“你整顿的来吗?”赵玖再度反问。“生意不要管了?没有你,两淮的货能跟京东的船搭到一起?”
“那臣……愿意……愿意让、让贤。”张俊回头看了眼自家女婿,然后终于艰难说出了这句话,与此同时,田师中、刘晏、张子盖也全部起身肃立。“就以张宗颜这事为理由,官家撤了臣吧!然后,然后另择大员……如何?”
“朕确有此意。”
赵玖一面应声,一面却反而摇头,而且言语同样艰难。“但朕不能这么做……因为朕是个皇帝,朕对臣子,尤其是你们这些为朕豁出过命的武臣……要讲信用。”
空荡荡的张府正堂上,站着的其余四人几乎一起怔住。
“如果没有卿在下蔡,朕早就被完颜兀术赶下海了!卿的功勋,天下皆知!往后多少次,鄢陵那一回、尧山那一次,卿也都算尽力而为,没有半点耽误大局!至于张卿与朕私人之间,咱们刚刚说过好几回了,你并没有负朕,反而是朕有些出尔反尔……”赵玖也越说越无奈,只是无奈中又有一种咬牙咬定的坚定感。“张卿,御营大军如今已经二十万朝上了,天下帅臣已经八九不离十了,你自己说,朕今日轻易动了你,将来如何取信于其他八九个节度?取信于几十个统制?取信于好不容易才有了点荣誉感和七八成军饷的御营二十万大军?让他们相信朕,朕将来会妥当对待功臣,并将文武看的一般重?以文制武那是制度设计,文武平等,就得靠从朕这里以身作则!”
堂中一片寂静。
期间,张俊几度心潮澎湃,有心鼓起勇气跟这位官家表明心迹,学一段说书中的君臣交心演义,却又每次都舍不得这个都统所带来的权位财富与种种便利,然后又屡屡气馁。
到最后,层层气馁之下,这位资历最老的御营都统俨然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干脆只是束手不语。
“但官家却是为大局方才出尔反尔!”就在这时,御营右军副都统田师中忽然在自家岳父身后开口。“官家前两次与臣岳父交心时,是何等绝境?谁曾想过只过了三年,就能在尧山打赢?后一次说时,谁想到能这么快就扫荡了西北?官家被大局逼迫,艰难到这种份上,我们做臣子的,若是仗着功勋,仗着官家是个讲道理讲信用的,便不知进退,才是真正的取祸之道!”
张俊先怔了一怔,然后才回头看了看自己女婿与一言不发的侄子,再度怔了一怔,这才匆匆回头,却又直接跪下,然后居然一边跪着,一边帮赵官家斟了一杯酒:“官家!万事官家说了算!臣知道,官家今日这般诚恳对臣,还免了张宗颜一死,一定是有想头的,怎么说,官家讲出来,臣听着便是,绝无二念。”
赵玖看了看田师中,又看了看张俊,点了点头,端起身前酒杯一饮而尽,方才双手十指交叉于身前,并说出一番道理来:
“朕有两个说法……首先一个是明留暗去……意思便是,朕明面上不做张卿你的半分处置,你依然是御营右军都统,但实际上,你要将御营右军的军权交给你女婿田副都统,再让田副都统直接听命于岳鹏举,让岳鹏举来掌握御营右军,而这番处置,只有岳鹏举与今日堂上五人知晓……这样,咱们君臣就都有了体面,你也能继续搭着架子继续做你的生意。”
张俊跪在赵玖身侧,想了一下,却不知为何,反而直接想到了淮上颍口那次君臣望淮之谈,想到了那番路边道旁败犬的言语,然后浑身提不起劲来,最后,干脆直接点了下头:“臣说了,官家有言语,臣听着便是……但有一事,御营前军已经四五万了,臣的两万五千编制也给他,他直接掌握的就有七八万了……官家信得过此人,臣无话可说,但也一定要有制度上的防备,须给小田留个后手。”
赵玖见到对方应许,后面的话自然只是颔首不停糊弄过去。
而等到对方说完,赵官家才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朕还有个说法,那就是不能让你吃了亏……都说了,张卿的功勋、资历都在这里,朕非但明面上不能负你,私底下还得补偿你!”
张伯英陡然精神一振。
“从今天开始,日本的生意,朕跟你一块做!你自打着朕的招牌,放开了去做!”
赵玖微微侧身,终于抓住了对方的手,而这个动作也让张俊彻底消除了疑虑与恐惧。“而且不光是日本的生意,南越的生意也要做!南越的粮食,日本的白银,跟西面的战马一般,都是国家必须的东西!只要能做成,就必然是跟坐地收租一般的长久出息!”
张俊欲言又止,俨然是在这个话题上有无数言语与想法。
而赵官家却只是握住对方双手,继续恳切交代:“而若是做不成,你也不必忧虑,朕其实早就问过了,如今马六甲以东,海上的事情还是大宋一家说了算的!也不用着急灭国打仗什么的,谁敢不买咱们的货,不卖咱们金银和粮食,就让御营海军去烧他们家的港口!也不用怕朝廷反对,朕牵头,咱们俩秘阁、公阁的各家弄到一起,有钱的强制凑份子,没钱的也发点干股,然后一起搞个大公司经营这个海贸!他们还能不答应?至于说日本、南越这些稍大些的国家,朕就不信了,通商而已,何至于此啊?将来的世界,必然是东亚一体……必然是华夏与四夷形成命运共同体的将来……这是大势所趋!他们中肯定有懂时势的人,愿意配合咱们得!”
张俊肯定是听不懂什么叫命运共同体与东亚一体化的,马六甲在哪里他也不知道,但是全国权贵凑一起,打着赵官家的牌子做大生意他是听懂了的,如果日本人不买货就派御营海军去烧日本的港口他更是听懂了的。
一念至此,张伯英不免懊丧,早知如此,何必事事排挤人家李宝呢?!
PS:感谢梅女士的第二萌!
然后例行献祭新书,《大虞天行》……降妖除魔如此危险,但是赵山河有挂!他的书架能具现诗词,成就符章,推出美食,还能召唤大能!类似《大奉》和《大周仙吏》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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