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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隆冬的到来,天气日益转冷,与此同时,赵官家的病情也变得日益反复无常起来,往往是几日间精神渐好,几日内又卧床不出。
渐渐的,却是理所当然的引出了一些流言。
一开始的时候,流言只是关于官家病情本身的,比如说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这么反复会有什么后果,该不该换个民间名医啥的?
这个时候,其实已经引起了人心的动荡,等到十一月,官家又一次缺席了月初大朝会后,连每月定额的北伐国债都在东京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滞销。
须知道,按照朝廷如今的政策,国债配额早已经细化到每个月,以图细水长流。而每月十五万配额,又分布在东京、南京、济南、下蔡、扬州、南阳、长安、成都、杭州、江陵、泉州、广州、江陵等诸多城市内。这种情况下,东京城承担的份额已经大大减少了,但因为政治和经济上的特殊性,这座城市在国债市场里依然显得格外坚挺,往往是每月的几万贯配额刚出来,就立即在一旬的保护时间内被抢购一空。
实际上,按照朝廷高层的安排,等到年末、年中还是要官家专门给达官贵人、朝廷大员,乃至于公阁那些权贵富商分配一定大额国债的……所谓竭泽而渔,能捞一点是一点。
故此,进入十一月后,东京这里的国债销售稍有迟滞,便立即引发了所有人的关注。
哪怕随着日本、高丽的海船依次回归,国债迅速得以售空,也改变不了由此事引发的人心触动。
果然,紧随其后,关于官家病情,便又有了一些额外的说法……比如说这是官家囚父禁兄得来的报应;又比如说这是官家得位不正,且从不去洛阳八陵祭祀,所以引来了祖宗的惩戒;再比如,建炎初年官家曾数次搜括寺观,佛祖金身都被刮去,引发佛祖报应云云。
这种话,当然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但架不住会在民间流传不定,因为老百姓就喜欢这种花头,便是寺观们留在东京的联络人自发给官家搞什么祈福仪式也被人说成是朝廷逼迫。
而到了月中,随着官家依然足不出户,而且有了病重难起的说法后,这些流言终于渐渐汇合,最后形成了一个让朝堂内外都忍受不了的完整版本了。
按照这个流言的说法,官家登基时便曾许诺等二圣归来便奉还大位的,所以到中途才会拼尽全力抗金,他坚决不议和不是图别的,乃是想暗中置二圣、太后与诸兄弟于死地,独享大位。
到二圣归来后,官家非但没有归还大政,反而直接囚禁父兄于寺观,至于逼迫父兄写侮辱性的《回忆录》,将所有靖康之变的过错推到父兄身上,这就更是令人发指的不孝不悌之行了。
何况,这位建炎天子自登基以来,素来重武轻文,苛待宗老,擅杀大臣,驱除忠良,违逆圣学,搜刮凌虐,赏罚不公,早该退位以做悔改,如今身染重疴,也是报应所在。
又以子嗣年幼,正该归位于太上渊圣抑或太上道君,至不济,也该从宗室兄弟中择贤良以继任。
实在不行,也该立子嗣后加贤王、贤后秉政。
否则,将来主少国疑,天下有变,就是当今建炎天子一意孤行的后果了。
这个流言,与其说是无中生有,倒不如说是拼接架构而成,乃是将当今建炎天子干的所有有争议、引人不满的事情都给拼凑到了一起,然后得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最后给出了一堆极度荒悖的建议。
除此之外,稍有常识之人都知道,这种大篇幅、组合式的流言根本不可能是自发形成的,毫无疑问是有心人专门掺和了进来。
而这一点根本不需要推断,因为证据就在那里摆着……几百张带有流言的纸片,写的歪歪扭扭,趁夜间被洒到了御街两侧、景苑内外、马行街的正店与货栈前。
傻子都知道,这是有人故意搞事了。
故此,随着这个极具恶意的流言出现,东京城内终于发生了明面上的政治动荡。
先是秘阁那里,这日下午,官家病后的每日例行会议上,一直以告病为理由缺席会议的大宗正赵士?亲自过来,先是严厉指责赵鼎、张浚等宰执无能,放任这种流言存在,有负官家重托;然后又要求刑部尚书马伸当场立下期限,清查此事;随即,又当堂给张浚递上自己所写奏疏,乃是要枢密院转呈,请立太子之疏,其中明确提到二圣与南阳诸近支宗室经靖康之变与北狩之途,已经丧失了成为继承人、包括顾命者的资格;最后,便是自陈老迈,请求离任。
其人言辞之激烈,情绪之激动,以及隐隐藏着的一点愤恨不满之态,着实让几位宰执有些承受不住。
便是原定要代表少壮派大举发难的国子监祭酒陈康伯,随后也有些失了气势。
只能说,大宗正经历过一次尧山托孤事件,对这种事情有了免疫力和些许直觉,对赵官家也有点看透了三分的意味,所以才敢这么夹枪带棒,一捅到底。
而得益于大宗正的爆发,秘阁之后,公阁也仓促聚集,然后便联名上书朝廷,却基本上是跟着大宗正抄作业……不过,他们不光是指责宰执,更是指责整个秘阁,身为官家托付朝纲的执政者,放任这种流言,委实心怀不轨;然后依然以秘阁为对象,要求秘阁限期查清流言;然后当然也要请立太子,问安官家,同时大肆将二圣与官家的那些兄弟批判一番;最后,免不了所谓被‘赏罚不公’的韩、孔之流顺势上书请退。
公阁之后,是太学对这则流言的大肆批判,而且太学的批判结果还直接登上了邸报。也就是在太学论战过程中,被安置在南阳的诸近支宗室子弟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也纷纷走公开渠道上书,问候官家身体、请求清查流言、然后自陈无德失节,请求官家自家早立太子。
而与此同时,不用想都知道,什么十节度十二都统、百名统制官的怕是早已经走密札渠道给官家问安,然后表达忠心了……说不得其中也有一些不懂规矩的,直接在密札中请立太子了。
换句话说,赵官家钓鱼执法的行动,上来便可以宣告失败了。
然而,整个十一月,各处闹闹腾腾的表忠心,却根本没弄出什么实质结果来。
赵官家依然在后宫不出,但据说已经三日听一次日常情报汇总了,而流言依然查不出来源,反倒因为中枢的格外重视弄得天下尽知。
太子也没有立,谁也没有惩罚,当然,军队也没有异动……按照某个喝醉了的统制官言语,赵官家在他的密札里回复了八个字,乃是‘不管你事,不要掺和’。
好像事情就这么僵硬了下去。
不过,等到了十二月,官家依然缺席了月初的大朝会后,再加上扬州的远支宗室们奏疏送到,哪怕是公开的气氛也到底是有些奇怪了起来。
或者说,这个时候,大部分人对这件事情的判断都已经渐渐趋向了同一个方向。
而果然,在最后一拨奏疏送达以后,钓鱼失败的赵官家终于公开露面了……或者说是半公开露面,因为地点选在了他的寝宫景福宫的前殿,也就是所谓延和殿内,而被召集的外廷重臣只是包括了一位公相、四位宰执、一位御史中丞、六位尚书而已。
当然了,原本日常随侍的各路近臣们,也得以列席……但明显没他们说话的份。
君臣相对,外廷重臣们本能将注意力放到了官家姿态形容之上,而这位官家也根本没做遮掩,其人自后院转入,步履轻松,坐到殿中案后抬起头来,更是面色红润,生态从容,到底是一副早就痊愈的姿态。
而看到这一幕,吕好问以下,绝大部分人却是都保持了镇定。
当然,仅仅是绝大部分人。
“外面是不是在说朕无事生非?”赵官家落座后,自有大押班蓝珪、御前班直统制官刘晏与阁门祗候仁保忠上前将一堆堆整理好的奏疏搬到官家身前案上,而趁此时机,这位官家直接开口,却有些似笑非笑之态。
“官家不该以诡道御人。”
刚刚官家一进来就差点没忍住的御史中丞李光这一次终于彻底没忍住,他直接上前,对着在殿中端坐的赵官家拱手谏言。“官家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安危牵扯国家根本吗?而这一月间又有多少人心动荡,闹出多少无端事情来吗?是谁劝官家装病这般许久,臣请斩之以谢天下!”
赵玖看着身前几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摇头不止:“是朕自己的主意。”
“陛下!”李光一时气急。
“李卿稍安勿躁。”赵玖依然不慌不忙。“其实,还请诸卿想一想,便是朕病中一时有了疑虑,忍不住试探一二,可后来病好,又何至于此呢?朕何必真在那里无事生非?”
“陛下。”刑部尚书马伸黑着脸上前半步,拱手以对。“臣冒昧,陛下这‘试探一二’的意思莫非是承认那些流言其实是来自宫中?”
“然也。”赵玖昂然相对。“是朕放出去的!”
“敢问官家为何要这般无稽?!”马伸的怒气明显比李光更胜一筹。
由不得他如此,这些日子他比所有人都难熬……大家都把攻击他当做是对官家表忠心的手段了。
“因为朕十月底的时候是真的病重。”赵玖坦然以对。“那个时候一闭眼一睁眼一整天就过去了,是真怕一个不好梦中直接去见了道祖,再也醒不过来。到时候辛苦六七年,好不容易开创的局面,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太上皇、和贤王、贤后冒出来给改弦易辙,恰如神宗后的元祐更化?”
“元祐……”马伸欲言又止。
“元祐更化到底只是党争。”赵玖打断对方,然后随意翻看起了自己身前的那些奏疏一。“而今日的局面,却是事关国家统一,朕如何能许人亡政息之事在此时出现?故此,十月底、上月初的时候,朕其实已经下定决心,若是真有人敢擅自串联……哼……若二圣敢起争位之心,朕便真敢做烛影斧声之事;而若三位太后、两位贵妃牵连其中,朕便也真敢效汉武杀子立母之事;而若是有什么贤王、权阉什么的敢冒头,朕倒懒得寻什么典故了,直接坑了了事……说到底,朕决不许国家偏安!哪怕是有一丁点的倾向都不许!朕活着,牵着、拽着这个国家也要抗金,也要北伐,朕死了,能带走几个祸害就要带走几个祸害!”
赵官家语气并不严厉,甚至有些随意,但一番虎狼之词娓娓道来,依然让马伸和李光牙关渐渐咬紧,也让今日到来的重臣面色彻底严肃起来。
他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吭声。
但是,还是得有人说话……不说话不行,不说话岂不是不忠不孝了?
“官家慎言。”
在赵鼎、张浚,以及包括二人在内的几名重臣几度欲言却始终难以开口后,已经退休的吕好问叹了口气,上前一步,稍作应对。
“有什么可慎言的?”
在座中捏着手中奏折的赵官家并不抬头,却只是抬眼去看身前的吕好问,然后目光从吕好问身上移开,再在其他那些朝廷重臣身上一一扫过后,方才继续言道。
“说到底,靖康之变,非是区区一城得失外加二圣北狩,乃是两河千万里土地的丢失,北方、中原千百万条人命的丧乱,更是旧宋实际灭亡、新宋建立的更迭大乱……与之相比,什么国家体统,什么父慈子孝,什么礼仪制度,连个屁都不是……诸卿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没人吭声。
“诸位知道。”赵玖收回目光低头望着手中奏疏失笑。“诸位是聪明人,是天下士大夫中的最精英之辈,如何能不知道?南面那些道学名家也知道,他们也是士大夫中的精英。地方上的僧俗权贵同样知道,连高丽人都知道……但是,有些人就是喜欢装不知道,好像低下头不去想那些不忍言之事,不去做那些千辛万苦之事,就能凑活下去一般。这种情况下,一旦有个什么渊圣皇帝、仁宣太后,便是你们几位,今日愿意随朕砥砺,他日也会渐渐消磨下去吧?”
又有人听不下去了,却居然是张浚张德远:“官家!官家此番试探已经出了结果,并无太多掩耳盗铃之徒,总体而言,还算是上下一心,皆从官家向北的。”
赵玖摇头再笑:
“德远想多了,朕真不是在讽刺教诲谁,而是心有所感……没办法的,人心就是图安,士大夫就是想苟且,官吏就是想沉钝,权贵富豪地主就是想自家得失,只是因为如今这种君臣制度下,朕还在,所以才能上下一心,言语一致。而若没有一个能下定决心的天子,便是有些许忠臣良将,也要被大局消磨掉的……这么一想,所谓渡河北伐,收复两河,殄灭女真,舍朕其谁?所以,朕到底是病渐渐好了起来。”
吕好问无奈,只能拱手向前:“臣恭贺官家痊愈。”
其余重臣,也都捏着鼻子,纷纷向前拱手称贺。
“多谢诸位了。”赵玖放下奏疏,轻松笑对。“闲话说完,咱们讲正事吧,这次朕想引蛇出洞无疑是落败了的,或者说东京城内的诸位都对朕有些了解了,不好哄了……不过,外面其他地方还是稍有一点有趣事情的,你们知道元佑太后她老人家昨日送来的药匣子里,居然同时夹带了两位太上皇帝的亲笔自辩文书吗?”
殿中众人面色大变,而马伸不顾一切赶紧拱手,匆匆出言:“官家!元祐太后远在扬州,并不知晓京城这边的情境,甚至未必晓得二圣与官家之间的道理,二圣求到她,她反而不好推脱,双方之间并无勾连用事之可能。”
“是啊,朕也是这般想的。”赵玖随意答道。“可既如此,还是请元佑太后回京居住为好,反正延福宫地方大,还算有些空闲房子……三位太后在一起,既方便朕尽孝,也能一起看戏闲聊解闷,更省的下次还不好推脱。”
马伸当即松了一口气。
“有个叫曹泳的,据说是曹彬五世孙,早年跟着元祐太后那批逃亡仪仗去了扬州,如今常在南阳、扬州、杭州、洛阳之间乱跑,你们有谁认识吗?”赵玖随口再问。
还真有人认识。
首相赵鼎略一思索,便脱口而出:“臣早年为开封府士曹时便知道此人,素来奸猾无状,仗着祖荫厮混,是个寻常无赖人物……不过,他早年曾资助过如今的金国枢密院副使秦桧,后来秦桧稍有发达时,他常常对外炫耀。”
“怪不得……”赵玖感慨道。“朕绝了秦会之南归之路,便是绝了他的路,有此形状也属正常。”
“这等小人,擅自勾连天家,离间父子君臣,斩了便是!”马伸分外不耐,尤其是听到老上司秦桧的名字后就愈发觉得烦躁……他哪里还不知道,正是这人往来串联,给二圣与元佑太后传递文书的。
“那王次翁呢?”赵玖又提了一个名字。
这下子,堂中陡然一肃,随即,许多重臣便面面相觑起来。
而在片刻之后,御史中丞李光立即朝赵官家严肃相询:“官家,敢问此人又有何为?”
“此人正是资助曹泳之人,曹泳往来几处,多是他给钱财,并发函往各处求通行畅快。”赵玖平静做答。“朕看此人履历,似乎从靖康前便一直反对对南方加税?”
“是。”李光觉得喉咙有些发干。“此人是济南人,素称名士,礼部别头试(官宦子弟避免作弊的复试)第一,早年海上之盟时出知道州,彼时因为燕云出兵设免夫钱,他便……”
“他便很抵触,在道州也很不扰民,以此名声更盛。”赵玖看着手中的一份奏疏,接口以对。“靖康之变后,他留在东南居住,吕相公(吕颐浩)代替李纲主导东南后征辟他做事,他看到吕相公在东南加税,便直接拂袖而去。后来岳鹏举南下平叛,便是他在江西、两湖之间跑来跑去,指责岳鹏举驻兵扰民的……马卿当时为荆湖北路经略使,应该知道这回事吧?”
“好让官家知道,王次翁也是爱民心切,心思本意是好的……”马伸也言语艰难起来。
“是啊。”赵玖面无表情,喟然抬头。“这等爱民心切、心思本意是好之人,当然对朕这种横征暴敛,敲骨吸髓也要敛财用兵之君恨之入骨,然后渴求仁宣太后再世,能与民生息……朕刚进来的时候怎么说来者?”
“官家。”
马伸沉默不语,李光勉力而对。“此人到底是好心,且有气节……”
“此举与杜充何异?!”就在这时,吏部尚书陈公辅忽然怒喝,居然将李光吓了一个哆嗦,也让殿中其他重臣诧异侧目。“好心!好心!打着好心的名号便可以做这种事了吗?国家大政早就议定了,六七年没有变过,就是要用兵,要北伐!前头在相忍为国,整个朝廷与整个国家在为北伐费尽心力开源节流,他在后头便是不服,也该止于口舌,守人臣之道才对!如今真做下这种事,如何能留他?!马尚书,刚刚曹泳你说他擅自勾连天家,离间父子君臣,如今对上幕后主使,你们刑部却居然没有说法了吗?!”
马伸面色苍白,几度欲言,却几度语塞,最终,只能在众人瞩目之下勉力而对:“此人牵扯天家,自然是官家做主。”
“陛下,只王次翁一人如此吗?”陈公辅复又在李光复杂目光中转向了赵官家。
“怎么可能就一人?”赵玖哂笑道。“自诩道学名士,主张与民生息,不畏权势,所谓内里便是主张议和的,东南多得是,只是说王次翁胆子大些,以至于曹泳这里能直接确定是此人给了钱而已。而王次翁素来交游广阔,许多同类之人总不能都处置了,唯一能确定与王次翁一起见过曹泳的,却还只有一个范同。”
“此人是秦会之在太学的同年同舍,素来不满御营兵重。”马伸脱口而出,继而闭目喟然。“请官家自行处置,臣等无话可说。”
“不杀了……”赵玖目光扫过陈公辅、马伸、李光三人,又看了看安静无言的其余几位宰执与尚书,却是不由在座中失笑以对。“杀了杜充被人记到现在,以至于动辄就有人喊朕居然杀了文臣,国将不国了,何况此人只是介入天家阴私,并无律法条文上的明确违背?这样好了,王次翁流放朱崖军(海南),范同去西宁(州青海湖),让他俩这辈子再聚不到一起……曹泳,还有一个元祐太后身侧唤做陈永锡的押班,一并处斩……其余不做牵扯,诸位如何?”
“官家宽宏。”吕好问赶紧适时开口。
其余几名宰执见状,也都纷纷表态,李光、马伸也随即混在众人中糊弄了过去。
“大宗正那里要安慰一下,让他长子赵不凡入御营军中做点正事……”赵玖想了一下,继续言道。“兵部适当安排下。”
“臣领旨。”
刘子羽第一次开口……这种场合,哪怕是尚书也没多少机会张嘴的。
“朕注意到本月的国债卖的特别快,年底的大额国债朕准备适当的多发一些。”赵玖复又看了一眼刘子羽身侧的户部尚书林景默,表情有些奇怪,但说的却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林卿准备一下。”
且说,随着赵官家钓鱼执法破产,但却一直保持沉默,可能是担心清洗,所以腊月的国债市场格外火热……毕竟嘛,国债是抄家不入的……那么可以相见,即将发行的年底大额国债市场应该也会挺火热的。
依着赵官家的性情,这种情况下若是不趁机加卖一波北伐国债,那就不是他了。
对此,林景默虽然注意到了官家眼神,却也只能平静应声。
这番对答之后,殿中复又重新安静了下来……作为赵官家寝宫自带的小殿,殿中明显烧了火龙,众人立在其中,颇感躁闷,却依然无人开口。
毕竟,谁都知道,有些话还没有提,而这些话只能赵官家自己先说。
实际上,除了吕好问外,几位宰执一直并不是很活跃就是在等那些话题。
“太子的事情朕想了很久。”赵玖也终于喟然。“有了儿子之后,才知道当爹的难处……想让他英明神武,又想让他愚钝朴实……不过,这不是朕能决定的,朕忧虑的是,如果立了太子,给了他东宫属官,天长日久,父子之间难免要有祸患……不说什么汉高祖汉武帝唐高祖武则天了,之前数年,太上道君皇帝和太上渊圣皇帝间不也是闹得不可开交吗?尤其是朕还勉强算半个马上皇帝,说不得会有什么更大的祸事。”
这话刚开口时,赵鼎以下,很多外朝重臣都立即去温习了自己想好的进言,但没说两句呢,这些重臣们复又无奈起来。
无他,这官家就喜欢随随便便说一些让人头大的事情……得病的时候怕被二圣抢了皇位,然后钓鱼执法,逼迫大家出来喊着立太子那就立太子,病好了觉得二圣屁都不是了,又不想立太子那就不立太子,为什么说啥事都要扯几句父子相残?
“但是不立呢,一旦朕有个三长两短,就像一开始说的那般,如何才能确保北伐大业不空?”赵玖似乎没注意到众人的无奈神色,只是继续感慨。“无外乎是要有个确定的服众的继承人,然后让你们这些愿意继承朕遗志的,保着他北伐……你们说对不对?”
病都好了,就不要说什么遗志和三长两短了……连林尚书都看的分析这位官家背后心意了,没必要。
“是这样的。”赵玖果然也没有让这些人接话的意思。“朕想了一个法子……叫做秘密立储……便是说,朕写两份遗旨,一样的,一份收到文德殿正殿房梁上当众高高挂着,一份让杨沂中替朕随身带着,这样不论是朕在何处没了,你们都能对照着立下新君。”
众人怔了一怔,即刻认真思索起来。
旋即,赵鼎正色相询:“官家的主意似乎是出自《旧唐书》,波斯素有此类制度……可官家,若是两份旨意不一样如何?”
“实在是不一样,当然是以文德殿这里为准。”赵玖当然不知道什么《旧唐书》,他是抄‘我大清’来的,至于‘我大清’跟谁学的不关他事。“不过,朕不会弄出来两个不相上下的隐性储君的,必然要让大家心里有底,最起码是心照不宣……”
言至此处,赵玖扭头相对立在侧门前的杨沂中,而抱着两个匣子的后者会意,即刻上前,乃是当众将两个匣子先抱到了公相吕好问身前。
明显有些措手不及的吕好问瞥了眼赵官家,小心翼翼打开上面一个,然后郑重其事取出其中的明黄色绢帛。随即,杨沂中复又将第二个匣子捧到了都省首相赵鼎身前,赵鼎不敢怠慢,立即如法炮制,取出了第二份绢帛。
“就是朕的长子,赵原佐。”
就在其余宰执和重臣神色肃穆,小心翼翼望着这两张黄色绢帛的时候,赵玖却根本没有给这些人郑重其事营造仪式感的机会,而是直接交了谜底。“眼下的情况没理由绕过老大去给老二,当然,若是后来有了别的说法,要更替密旨,朕自然会再跟你们说。”
将手中绢帛小心翼翼转交给身侧枢相张浚以后,首相赵鼎思索片刻,却是再度认真以对:“臣以为,官家此举的意思其实是不设东宫?而非不立太子?”
“赵相公一语中的。”赵玖坦诚以对。
“若是这般,好处坏处都明显。”赵鼎认真再对。“好处是少了东宫附属,父子君臣之间可以少一些猜疑,但坏处是,太子没有名位、属官,不好锻炼为君之能……”
这一次,轮到赵玖沉默了。
而许久之后,这位官家方才勉力笑对:“朕若说这才是朕一直装病装到今日的真正缘故,你们怕又觉得朕胡扯了,但这是实话……诸卿,你们觉得朕不问事的时候,宰执-秘阁-公阁这种制度运行的如何?离开了朕,是不是也挺好?”
殿中诸臣,自吕好问以下,包括没资格在此时说话的几位内臣,几乎是齐齐一个激灵,然后抬头看向了坐在那里的赵官家。
“朕并无什么石破天惊之意。”赵玖笑道。“也没有什么一蹴而就之心,只是这些天一直考虑继任之事,偏偏两个儿子又只是幼儿,那么身为人父,想着自己儿子、孙子若是将来有能耐的,弄个宋之文景武帝当然好;可若是这孩子长大了像太上道君皇帝又怎么办?岂不是要弄出来一个宋炀帝?而这些日子,朕在后宫独卧,外面流言不断,算是明确起了政潮的,而你们以宰执领秘阁,虽然也有些波澜,却一直使朝廷运行妥当,朕不免就存了一二稍待之心……然后不免去想,若是宰执、秘阁权再大一点,再给公阁一点监督秘阁的权力,多少能把宋炀帝给变成宋灵帝……对不对?”
吕好问怔怔不语,赵鼎以下,包括李光、马伸,却都口干舌燥。
“慢慢来吧!”赵玖继续笑道。“真有一日可以垂拱而治当然好,但朕的儿孙不乐意有怎么办?只能慢慢培养一些传统……便是朕活着的时候,你们若是弄个满是道学的秘阁,朕也只好直接解散了了事,什么时候秘阁内外都讲原学了,都愿意北伐了,朕当然乐意做个撒手掌柜,省的再累出病来……至于秘密建储,其实正是有呼应此事的心态。”
下方诸重臣,除了一个道学出身的马伸外,多少有些神采奕然之态……与之相比,之前赵官家的装病,对太子的轻佻改制,似乎都有情可原起来。
好像就这么被赵官家糊弄过去了。
另一边赵官家说完此事,便令杨沂中收起一份密旨,复又让吕好问领头,亲眼看着另一份密旨藏到文德殿去。
而就在众人准备折身告辞之时,忽然间,已经起身的赵官家复又回头相顾:
“诸卿,你们说,朕都将元祐太后迁来了,要不要一视同仁,请两位太上皇帝一并居住?”
众臣无奈,而眼见着一直没吭声的胡寅都有些怒了,赵官家到底是哂笑一声,摇头转身而去。
出的门来,众臣自然随杨沂中一起往文德殿做下了这场颇具仪式感的悬梁之举,而这次也没所谓官家出来搅兴,端是让人极有成就感。
事情彻底了断,众臣也各怀心思四散而去。
不过,就在文德殿外,杨沂中忽然喊住了其中一人:
“林尚书!”
林景默诧异扭头。
“你族中有亲属落籍在福建兴化军?”杨沂中问了一个让其余大臣们彻底丧失兴趣的问题。
“是。”林景默停了片刻,明显是想起了赵官家之前那个怪异眼神,却是等其余大臣知趣走远后,方才认真相对。“我林氏宗族广大,福建又地少,所以多有开枝散叶,兴化军那里正有一个同一祖父的至亲堂兄弟落籍。”
“那敢问林尚书,靖康前,你这个堂兄弟在东京做官的时候,买了一个婢女,而那个婢女是因为怀了孕,但主母却极为悍妒,被迫离开,算带孕嫁给你那个堂兄弟的……林尚书知道此事吗?”
杨沂中的问题越来越荒唐了。
“这种事情的内情,我委实不知。”林景默沉默了许久,方才继续应对。“但这种事情,在前年刑统大修前着实常见,靖康前就是更是寻常……杨统制,事关我堂兄家中阴私,我不想多答。若是官家让你有此问,还请直言。”
“那孩子叫林一飞,已经快成年了,是这次调查曹泳无意间查到的……”杨沂中同样小心翼翼起来,他必须要尊重林景默。“官家明显是不想牵连无辜,而且请林尚书放心,此时也不会牵累于他,但还是希望林尚书能将他母子来历验证一番,因为若是真的,只要单方面一句话送到北面,或许便可以四两拨千斤,触动大局……那个悍妒之妇,是无后的。”
林景默何等聪明,几乎是在听完这番话后瞬间醒悟,却又仰头一叹:“一飞学问不精,自我回到京城后,便以子侄身份在我府上做管事之人……我固然知道他身世有些说法,却哪里敢想他居然是敌国宰执的唯一骨血呢?”
杨沂中沉默不应。
林景默转身摇头欲走,却又主动驻足,回头相顾:“杨统制,你说,若是他早知道自己唯一骨血平安在此,当日还会这般坦然去做宋奸吗?”
杨沂中终于淡淡开口:“官家对此事有一句闲言,说有些路途,如负重下山,一旦开始,便只能一泄到底……恰如有些路途,如负重登山,行了九十九步,不过最后一步,便只会前功尽弃之。”
林景默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PS:感谢夏侯宁远大佬的第三萌,感谢琉璃琴大佬的第二十七萌…‘,’…感谢皮革立马翁大佬的上萌,这也是本书第155位萌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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