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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令既下,最先动弹起来的是田师中部,随后几日内无数御营右军士卒收拾起行囊,在后方接应部队的遮护下一起从前线有序后撤,河北地区大量刚刚得手却偏东、偏北的城市被放弃,军队开始越过那些复杂的河道,往更靠近御营前军主力部队猬集的少数大城市或者军营汇集。
且说,宋军一旦开始北伐,局势混乱,武装侦查与细作便开始广泛存在并扩散起来。
武装侦查,也就是哨骑与小股部队渗透且不提,细作这种事情也变得很普遍了……宋军会去做,金军也会来做,经常有一艘小船在夜间飘过黄河各种岔道,穿过那些沟渠树林,然后以口令或者信物的形势抵达……而且无论是金国还是宋国,启用的细作普遍性都是河北本地汉人。
这种情况下,军营之外的事情根本没法遮掩,御营右军这种规模的反常调度也自然不可能瞒住人,乃是立即引起了各方的注意与连锁反应。以至于岳飞自以为是的计划,上来便遭遇到了意料之外的干扰,直接影响到了他的布置与安排。
但这个意料之外的反应,并不是来自于金军。
事实上,从军事逻辑上来讲,河北地区的金军高层没有理由对宋军的后撤感到什么特别的不理解……王伯龙的那次遭遇战就是个完美的理由嘛,金国主力正在大后方集结更是一个要命的根本理由。
宋军统帅完全可以是从王伯龙的出动与签军的大规模征发上嗅到危险,大举收缩。
所以,御营右军的后撤一开始就在合理的军事逻辑链条里,任何一名合格的军事将领都应该对宋军收缩有所预料……只不过宋军收缩的这么迅速、这么果决,收缩的范围这么广,有些让人佩服罢了。
除此之外,另一个使金军反应在岳飞预料之中的重要缘故,其实在于一个人。
高景山。
早在之前数年间,在与河对岸金军对峙、互动期间,岳飞便已经察觉到了这位金国大名府行军司都统的性格——此人尽职尽责是有的,军事经验是有的,政治才能和政治地位也是有的,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一直就表现的很保守。
这一点,从七年前此人尾随八字军渡河一矢不发始现端倪,开战以来他的应对手段也全都能加以验证……那些保守的后撤与放弃,水军的长久避战,大名府防卫措施的构筑,包括那二十多架对准了河道的砲车,全都能说明问题。
且不说砲车是固定死的或者什么,关键一点是,起砲是需要时间的……这个时间不光是说搭建起砲车的过程,而且还在于你要在城内渡口那边构筑砲车阵地,要不要提前拆房子?要不要整一个砲车工场?
然而,岳飞攻破大名城,隔河相对元城后,对面的砲车就已经就位一大半了,这说明高景山很可能是宋军一北上,或者干脆三太子讹里朵一死,就立即动手往死里整备城防了,而且一点疏漏都不留。
也不知道是该佩服此人的从容,还是该佩服此人的智力。
而这个性格,其实也是岳飞决定在结冰前进行一次大规模攻势的另一层因素了。
总之,这种保守的主帅,配合着金国主力大举集结的事实,果然没有进行直接的军事干扰,也没有在大名府周边进行大规模军事调整——高景山根本没有求功的意思。
王伯龙倒是出击了,这也在预料之中。
此人虽然隶属于大名府调度,实际上看驻地就知道,他与大名府周边那四个万户素来有割裂感,此时自北向南过来,也有理由避开高景山的军令,再加上此人作风强悍,稍微做出追击动作也属寻常。
但是,王伯龙也不可能真的追击深入……一方面是孤军深入后的危险,一方面是他身上必然有完颜兀术之类的最高军令,让他在某一区域就位(很可能就是夏津北面一带)。
事实上,他的将旗也的确停在了夏津北部,而他的部属则越过了黄河东道的北岔,扫荡了德州,并在与宋军交战数次后选择了撤回。
但是,即便是军事上发展完全如岳飞所料,他也失算了,而且造成了计划的极大耽搁。直说好了,真正出乎意料的不是金军,也不是后方东京的政治压力……东京的反应没这么快,而且再大的反应也不可能直接对前线造成影响……对军事计划造成最直接影响的是黄河东道岔口里那三州的百姓。
也就是刚刚光复的三州河北遗民。
尽管御营右军从来不是什么模范军,但也要看跟谁比,最起码这里跟东京也不是太远,离岳鹏举和一多半都是河北人的御营前军更近,御营右军也不敢屠城劫掠不是?
更何况,老百姓对局势是看不懂的,他们只看到御营右军刚刚占据城镇不过几十日、十几日便大举后撤,自然会产生惶恐之心——金军再度回来,会不会像八九年前那次大肆屠戮、掳卖汉人?
与此同时,金国又在黄河北道周边的州郡那里大举征发签军,整村整镇的男丁被拽走……就隔着一个冬天会断流结冰的河道,谁没个亲戚朋友在彼处?谁能不传个小道消息过来?
所以便是金军不杀人,大举抓壮丁却已经是实锤了。到时候战场之上刀兵无眼,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难道还要人教?这才过去几年啊?除了小孩子,哪个没经历过战乱?
于是乎,慕王师之德也好,心存皇宋也罢,畏惧战乱也成,反正随着御营右军一动,居然就有约十余万计的三州百姓拖家带口,尾随南下了。
这没什么好说的,虽然会严重阻碍御营右军的后撤与集结,也会产生巨大的后勤和民生压力,但事已至此,绝不可能驱逐他们的……德州地区王伯龙部和宋军的数次交战就是在这个背景下诞生的。
就连岳飞也只能在得知消息后迅速出兵,反过来去支援田师中,然后亲自写信给济南的万俟卨,请对方收容接纳,同时不忘向东京方向和河东地区写文书、密札请罪。
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身为河北人,岳飞无论如何不可能放着这些人不管,可军队又不是管这个的,一旦将精力放在这些战争流民上面,他的军事计划可能就真要流产了。
所幸,十一月中旬第一天,与东京方向明显带着震怒的质询同时抵达的,还有万俟卨的公文与私信……后者在公文中许诺,将以御营前军在河南的军营为营地,临时接纳这些河北流民,同时在其中就地组织丁壮,代替部分京东籍贯壮丁,参与后方输运。
但这个事情注定不能长久,京东两路的压力也很大,必须尽快促成这些人返乡,最好是明年春耕前,而且还要岳飞务必跟中枢做出说明,让中枢从物资上予以补充。
而同时,在另一封私人画押的私信里,万俟卨却不忘严肃提醒岳飞,应该主动向赵张两位相公坦诚计划、说明原委,决不能自己觉得自己正确,就放弃沟通,更不能因为官家的绝对信任,就把一些事情当做理所当然。
当然了,万俟卨在信中同样说的很清楚,他相信以岳飞的为人处世能力,在下定决心的同时一定已经向赵官家那里报备了,东京那里也一定有言语……可关键在于态度!给官家的表述应该是直接和清楚的,而给东京的宰执一定要详细和明白,最好有图纸和文章。
而且,按照他的猜测,东京很快会有使者到前线,必须要做好准备。
岳飞读完公文、私信,一时如释重负,却又不免心情复杂……因为他当日真的立即向东京方向很认真的提供了一份文书,也给赵官家派去了自己的亲校毕进信使充当信使,算算日子估计都快到了,但是,东京方向的相公们依然会震怒和不满,然后连万俟卨这个老搭档也在忧虑他不能保持一个对后方的温良态度。
这就很让人无奈。
不过,不管如何了,当万俟卨毫不犹豫的伸出援手后,岳鹏举终于可以松下一口气来,继续他的军事计划了,而且异常坚决……哪怕此时因为流民事务的耽搁,局势已经处于一个非常不利和紧张的地步也要如此。
又或者说,尽管没有对这件事情有具体预料,但一个牵扯到数万战兵、十数万辅兵的军事计划出现问题却几乎是一种必然。
岳鹏举不可能因此动摇的,他只会因此坚定自己的决心。
十一月十三,田师中部借着混乱抵达大名城周边军营的第三日,天气阴沉了起来,这是一个好机会,知道不能再等的岳飞于傍晚时分直接向各部传达了军令。
而收到军令后,当日晚间,最先动起来的赫然是马陵渡的御营水军。
马陵渡位于大名城和元城上游不过十余里的河道口处,此地正是黄河东道和北道的分叉口,此时诸多御营水军船只忽然趁着夜色奉命开始行动,却多是糊里糊涂的……没办法,他们中绝大部分统制官、统领官都是今日才临时接到命令,以至于很多人根据路线揣测,还以为是要去东面继续遮护御营右军撤退呢。
但是,总有例外。
马陵渡这里有三个人早早知道全盘计划,一个是亲自过来坐镇的张荣,一个是张荣在梁山泊时便替他整理文书(念信、写信)、负责外交(当酒席行令)的尤学究……当然,如今是赐进士出身的参议官了……最后一个,自然是早有准备,然后今日得到军令后便整备部队、独自领军向西北的统制官萧恩了。
“老萧有啥话说吗?”
听着外头响动,渡口后方寨中,在某处房舍内相侯已久的张荣直接问出了声……这么多年了,他是真的连尤学究脚步声都能认出来。
“哪有话?”尤学究进来,对着披着棉袄坐在炕上的张荣拢手而言。“要是有话就不是他了!”
张荣无言以对,只是一声叹气。
“再说了,原本就不该有话的。”尤学究见状,只能继续拢手劝道。“邸报上的忠义为国的道理,听着也不是假的,就算是不说这个大道理,前年官家巡河走过去了,你不也借着清理食菜魔整饬了队伍,当日说的如何清楚……什么今日不同以往,回家便是当良民富家翁,要遵纪守法,便能太平日子,留下来便是当兵吃粮,当兵吃粮就要听军令,守军法,就要脑袋别裤腰带上……”
“道理都懂,可总觉的有点对不住他……”张荣忍不住打断对方,明显还是有些艰难。
“那就不说这些道理,光说一个义气,老萧是不讲义气的?”尤学究直接拢手坐到了对方身边。“自己拧着法不去,让你为难……到时候让你上对不起官家,中对不起岳元帅,下对不起那些子大冬天逃难的河北老百姓,不忠不义不仁不法全乎了,替天行道的大旗也收走了,他就高兴了?首领,你今日咋回事?不就是卖命吗?!咱们自打道君皇帝时上了梁山,谁在乎个命啊?今日这般没了命,是官家不让牌位进岳台,还是你不给养家小?咋就这般看扁了兄弟们呢?当年俺们啥都没主意的时候,不是你的话最多吗?今日局势这般简单,你咋糊涂了起来?真就太平日子过惯了?!”
话到最后,尤学究的音调俨然已经有些高亢了。
“你个连贡生都考不上的措大又懂啥了?”张荣也有些不耐了。“一个时候有一个时候的难处,一个时候有一个时候的想法……真要俺说,真就是太平日子过惯了……放十年前,金国刚打来的时候,咱们寨里男的女的,大的小的,能划桨上船全都要拼命,那个时候反倒没这个事端,关键是现在局面大略其实不差,不用人人拼命,这不就显出来了?”
“哦……”尤学究一时拢手在那里恍然。“大头领的意思是,不是说拼命这个事,而是讲为啥十个人里头只有一个要拼命的时候,结果非得轮到咱们兄弟?然后分派任务的时候,你也只好将这个拼命的事分给最贴心的兄弟?”
“说到点子上了。”张荣一拍大腿,一时叹气,赶紧说个不停,似乎在解释什么一般。“说到根子上,俺信的过官家,他那个辛苦的样子,攒了十年的劲,总觉得北伐大略是能成的……自古以来,三皇五帝,哪有当官家的这般辛苦事不成的?也信得过鹏举,俺跟鹏举也算是十年的兄弟跟邻居了,晓得他治兵的本事和性情,他说能成,那事情看起来荒唐,内里估计是都不荒唐的,也多能成……但就是这个,弄得俺心疼!”
“这么说我不就懂了?”尤学究连连点头:“可大头领,这心疼人的事也总得有人去做吧?打顺风仗,也得有去当斥候的,有去当诱饵的;打遭遇战,也有先锋突前的,也有去打阻击的;攻城的时候也要有个先登……老萧这个事情,他看起来是浪送、轻抛,但实际上从大局上讲,从大战上说,又是免不了的,既是免不了的,又想这么多干啥?”
张荣连连摇头,却是从披着棉袄炕上起身,光脚绕过自家这个学究,然后下炕提上鞋子,走到门口方才回头:
“俺骑马去故城那边看着……你也别闲着,去大名城见岳鹏举,准备接应老萧那一伙子兄弟。”
尤学究怔了一下,‘哦’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复又赶紧起身下炕。
二人一起走出屋子,来到外面,眼见着寨中动静明显,心下无奈,却又无话可说,只是各自去牽马,准备分别往大名城、故城过去。
不过,二人各自上马,并走到北门,分开相驰不过一瞬间,黑夜之中,张荣忽然醒悟,却又回头对着乌黑的夜色喝骂起来:“欠肏的,刚刚不是老萧让你个混犊子来劝俺的?还说没话?!”
然而,被乌云遮蔽的暮色之中,尤学究只是抱马而走,充耳不闻。
张荣无奈,耳听着河中已经有了动静,再加上心中也晓得那些道理,却只是在原处勒马盘旋一二,然后终究让身侧卫士举起火把,匆匆赶路过去了。
且不提尤学究去大名城见岳飞,只说张荣亲自打马去故城镇,路途不过十余里,而沿途见到黄河分叉后东面这条水道上,几乎每两三百余步一个大大的灯笼,自马陵渡一路排到阵中,居然接连不断,俨然是自家水军船只。然后两岸还有无数甲士密布,巡曳不停。虽然之前有军令要低声、要禁语,但如此局面,只是寻常动作便已经动静不小了。而待到故城镇中,更是看到密密麻麻的民夫汇集起来,半个镇子都被照的灯火通明。
也是心情愈发复杂。
没办法,所谓复杂,一面是心中无奈,晓得这个动静根本不可能瞒得住元城那边,萧恩此行,势必要做;另一面,却也被沿途这种肃杀气氛感染,却是也渐渐将之前的种种心思以及萧恩借尤学究的劝解尽数抛下,变得严肃起来。
在故城这里主持局面的是御营前军副都统王贵,见到张荣板着脸亲自至此,也是措手不及,匆匆拱手来迎。
至于其余人等,眼见着张节度和王副都统二人相聚于此镇,上下便也都晓得,这里是关键了。
“节度,船已经到了。”王贵明显也有些紧张,以至于黑夜中有些气喘吁吁,哈出的白气在火把下格外明显。“事情不能耽搁,今夜其实不那么冷,冰道恐怕成不了……就用滚木吧!”
“那就用滚木!”张荣当即应声,却又似乎给自己打气一般加了一句。“都是船坞里用惯的手段,也实验过足足三次的,没理由不能成!快干!”
王贵重重颔首,毫不犹豫,扭头下令:“拖船!”
闻得命令,故城镇港口旁的船坞前,一艘早在候命的小轮船旋即奋力催动水轮,轻轻驶向了露天船坞,然后在众人紧张的目视之下,借着惯性,冲上了寻常船坞里根本没有的木质缓坡,以至于将船底裸露出来。
继续看下去,会发现这个木质缓坡居然贯穿了半个镇子,远处还有木道连结。
且说,惯性显得巨大而沉重,但终究不敌重力作用,而重力在特定情形下,也终究会被摩擦力所阻碍,但人力足可胜天。
果然,船只速度虽然越来越慢,但终究是方向板正的冲上了缓坡,并且随着船头微微一晃,却是终于船头微微向上,停在了船坞尽头。
见此形状,船上蹬轮子的民夫和舵手一起下来,与此同时早就相侯的更多民夫也蜂拥而上,直接赤足在满是泥水的船只周边捆缚绳索,固定物件,并在前方铺设滚木,不过片刻准备完全后,便又四散开来,宛如拉纤一样试图将船只拖拽上前方木道……他们之前做过数次实验的,早晓得要做什么了。
然而,让人目瞪口呆的是,数以百计的民夫,还有无数牲畜,无论是马匹还是牛骡,全都奋力向西,但不知为何,却始终不能拖动这艘小轮船,以至于上下齐齐沮丧,一时不知所措。
张荣、王贵两个做主的同样目瞪口呆,却又急的满头大汗……之前都能妥当,为何此时不行?这要是不行,萧恩去元城岂不真就是浪送了,要不要叫停?这要是不行,王贵便是岳飞的亲兄弟,就不怕军法了?
各自慌乱之中,张荣强做镇定,只是将棉袄解开,披在肩上,叉腰而对,而王贵作为执行人无可奈何,一面让人检查船只,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卡住,一面却又唤来民夫头子呵斥,让这些人务必用心用力,同时不忘让人唤来更多民夫。
而待到王贵呵斥完毕,民夫首领们表情各异准备散去再做尝试时,火把之下,张荣忽然一抬手喊住了其中一人:
“你别走!”
那人受了一惊,赶紧回头俯首行礼。
“我记得你,素来跟着我们水军的屯长对不对?”张荣严肃相对。“我看你刚才是有话想说?你是晓得哪里不对?”
那民夫首领,也就是周镔了,闻言尚未做答,王贵便也严肃看来,吓得后者直接再度低下头去。
“王都统莫要吓到他们。”张荣一时跺脚。“这些随军都是黄河岸边那些军屯出身,要么是退下来的老兄弟,要么是遭过兵灾的,你这般作态他们要么不服,要么害怕的不行!”
王贵尴尬转身,却又忍不住在三四步外停下,看张荣亲自来问。
而果然,王贵一走,周镔便小心且认真相对:“节度……下吏刚刚想说,未必是有什么卡住了,也不是力气不足,只是今日有军令,不许大声喧哗,再加上夜间天气寒冷,人心涣散,所以力气散乱,若能许我们喊起号子,一艘船而已,必然能拉扯上路。”
王贵依然莫名其妙,只觉得此人胡说八道,但张荣和他身侧几名梁山泊老兄弟是什么出身,哪里不晓得这说到了点子上,却是即刻释然,然后一起去看王贵。
王贵依然不信,但片刻之后,去检查船只的人回来,却只说没有问题,而张荣又冷冷来看他不停,却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旋即,禁令解除,并干脆指定了那个周镔做此间指挥。
结果,那周镔未免太过小心了一些,民夫与畜力一起重新就位,准备妥当后,却又跑来询问:“敢问都统,让谁来领号子?”
王贵愈发不耐,便要指着周镔要对方来做。
但就在此时,早已经在旁不耐的张荣忽然不再装模作样,而是将棉袄掷到地上,穿着牛皮雕花靴子走将下去,直接在泥水里从一名略显年长的民夫手中夺来绳索,回头相顾:“认的俺梁山泊张荣吗?俺张荣来唱号子!京东梁山泊的号子,都会唱吗?!”
王贵以下御营前军,还有无数民夫目瞪口呆,反倒是御营水军上下,居然毫无反应,只是哄笑起来。
可张荣是何等脾气,哪里会在意周围人反应,听到哄笑愤愤喝骂一声后,便张口来唱。
没错,号子是用来唱的,不是喊的,只是腔调绵长,轻重突出,便于所有人一起发力罢了。
王贵怔怔立在那里,头脑一片空白,虽在京东住了快十年,却半日方才听懂那歌词。
正所谓:
“一声号子我一身汗,
一声号子我一身胆。
一根纤绳九丈三,
父子代代肩上栓。
官家索要花石纲,
一纲就是十大船。
船从江南到河南,
共要纤夫十百千。
踏穿两京无人问,
谁知纤夫心里寒……”
这号子用在现在,肯定是有些不合时宜了,但是绝对有用,因为张荣唱到十百千的时候,这艘轮船便已经成功离开船坞,登上了后方平实的木道,木道上全是预备好的滚木,船只压上滚木,民夫立即就变的轻松了许多。
而且,一旦来到此处,地形开阔,能使用的牲畜、人力也比之前在船坞前更加充裕。
于是乎,这艘装配了小型投石机的轮船,立即就开始了自己陆地行舟。
至于张荣张节度,虽然一举成功,却一直唱完了一整首号子,随着船只走了许久,方才回身过来,穿上了棉袄。
而这个时候,第二艘轮船也已经成功启动了,而且第三艘船,也就是一艘大号轮船,也开始在镇外的另一个更宽大的露天船坞处开始尝试。
“船肯定能走,俺就不留在这边了。”张荣回到跟前,对着尚未反应过来的王贵下了一道命令。“但你王都统也不是个干活的人,要多听旁人说话……别的不管,要先烧热水,烧足热水。”
“节度放心。”王贵回过神来,赶紧俯首,毕恭毕敬。“热水热饭肯定不会缺。”
“不是这个意思。”张荣肃然以对。“之前商议的两个法子,一个滚木,一个浅坑冰道……冰道现在结不成对不对?”
“对!”
“但是薄冰还是有的。”张荣认真提醒。“后半夜,滚木上跟船坞里头,会结薄冰,容易出事……拿热水不停的浇!而且滚木也要注意,坏了赶紧换!”
王贵恍然,连连应声。
而张荣也不再多言,复又上马,直接往大名城这边过来,但行不过五六里路,夜色之中,却忽然间听到西南面夜空中一阵喊杀之声响起,也不知道是多少人在乘夜行动……张荣情知是大名城那里得到快马汇报,知道故城这里遮掩不住,也很可能是从第一艘船成功启动后便有人汇报过去的缘故,但不管如何,佯攻计划都提前启动了。
没错,岳飞的所谓计策就是这个,最起码这是其中之一。
其实说穿了,想要攻下元城,一个根本的问题是如何确保宋军形成局部兵力优势,然后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从容布置阵地、从容攻城。
而要达成这个目的,黄河封冻后暂且不提,黄河封冻前,就元城这个地形,肯定需要确保能控制河道,只要水军能在这边临城河道上出现,不管是对攻城还是对防御外来之敌干扰,又或者是必要时的撤退,那都是绝大的助益。
但是,高景山在大名府当了许多年的军头,如何不晓得这个道理,那二十多架砲车,便是针对这个要害的先手布置,而且着实狠辣,御营水军根本毫无作为。
对此,岳飞的应对很匪夷所思,但也很简单,甚至简单到有些粗暴——这里距离黄河岔口不过十余里,两个河道也不过是十余里的距离,那么为什么不将船只从陆地上拖拽过去,直接绕过那个被封锁的河道呢?
这个想法看似匪夷所思,其实是没有太大问题的,那日下来后岳飞细细交代,张荣便觉得可行,因为这年头是有干船坞技术的,早在太上道君皇帝的时候,就有人在金明池旁边修建干船坞,以修理池中那些注定不能上阵的大龙舟。
而且,内河船只都是平底的,平底的,意味着可以用滚木协助‘行驶’,比尖底的海船方便不知道多少。
所以,陆上行舟这个概念从一开始来说根本就不是天方夜谭。
但是,这么做也有一些别的要求,不是光一个主意就行的,他得确保速度要快,要出乎金军预料,战场之上,最大的变数始终是人。
任何精彩的军事计划,只要被敌人察觉,就注定会引来阻扰与干扰,到时候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实际上,这也是岳飞放弃挖沟引水这个常规法子的缘故。
而为了能够成功,今夜必须要有佯攻和其他动作来做遮掩,而且得是合情合理的佯攻和遮掩。
那么宋军合情合理的军事尝试应该是什么呢?
“来了吗?”
随着城外一阵动静,元城内,一身锦袄,几乎与河南贵人冬日打扮一般无二,正端坐自家阁楼上的高景山微微抬头,面色不变。“我就知道,这般动静,肯定有事……是哪边?”
“南边!”
一名女真猛安俯首相对。“看架势,不下数千,说不定有万人,正在堆舟连浮桥,准备夜渡!”
“不要管他。”高景山不以为然道。“只派哨骑小心沿河查探,并让南城那边彻夜灯火认真警醒便可……他若真敢来攻,便仗高墙坚垒,让他无力能为。”
“若是宋军去攻南乐、魏店呢?”女真猛安一时犹豫。
这两处都在元城西南,算是繁华据点,也算是支城了。
“那就也让南乐、魏店两处一并小心防守。”高景山状若醒悟。“若是不支,告诉两家守将,乘夜撤到永济渠那边,待到天明再入城。”
“喏。”女真猛安无奈应声,然后匆匆下楼。
高景山继续端坐阁楼之上,一时百无聊赖,却又忍不住去看身侧一个侍从,后者会意,赶紧俯首相询:
“都统可有什么吩咐?”
“我想起来一件事情。”高景山微微叹道。“去寻那种带炉子的小炖锅,再寻一条鱼来,让厨娘准备一下……最后再去找高通事过来,说我要在这里请他吃鱼。”
侍从茫茫然应声,直接下去了。
都统有令,区区一个锅一条鱼算什么?片刻之后,炖锅便被摆上,鱼也被炖上,高景山又着人寻来一瓶蓝桥风月,但高通事尚未抵达,于是乎,这位金国行军司都统干脆打开了一份沾着血迹的最新一期宋人邸报,自斟自饮自用自观了起来。
然而,城外动静越来越大,高都统虽然稳坐如山,却也拦不住无数臣吏、军官、侍从往来不断。
“都统!”
忽然间,又一名年轻渤海猛安亲自来报。“宋军攻下南乐了!领头的是汤怀,渡河过来的是岳家军的中军!”
这下子,高景山终于诧异放下手中邸报,认真相询:“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南乐守将逃到了西城,没敢入城,却是在城下对末将汇报了这些。”这渤海猛安兴奋至极。“都统,岳飞的中军浪荡渡河,这是机会!”
“什么机会?”高景山状若不解。
“末将知道城防严谨,不可擅出,但末将愿意飞马去馆陶走一趟,连夜引阿里、杓合两位万户来援,吞下这支宋军!”渤海猛安犹然不觉自家主将的姿态。
“胡扯八道。”高景山无奈相对。“援军自馆陶过来城南,要么穿城而过,要么须两次渡过永济渠……无论哪个法子,有这个功夫,宋军早就摸黑撤回去了……你以为为何宋军只在城南将部队亮出来?”
这渤海猛安登时无言。
“而且,你以为我没有给杓合、阿里两位万户发信?”高景山继续无语相对。“今日天色阴沉,没有月光,但河对岸三处大的据点里却都有动静,隔河可闻,那时我便晓得宋军要做事情,就已经给两位万户发信,让他们四更做饭,天一亮起军自北向南替我扫荡一番城北,但却要千万小心不得黑夜过来,省得被宋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北面渡河埋伏……哪里要你来提醒?”
渤海猛安更是讪讪,更兼回头看到另一位渤海高氏出身的高通事抵达,立在阁楼楼梯内侧,也是尴尬,便当即叩首:“末将惭愧,不知都统准备万全,还请责罚!”
“拖下去,打二十军棍!”孰料,高景山居然真就挥手下令,进行了责罚。
渤海猛安彻底恍惚,愕然抬头……没办法,他只是客气一下啊,那个请罪是随口说的,关键是那句‘都统准备万全’啊!
高景山见状,愈发无奈,只能认真解释:“我不是罚你出这个主意,是我早有军令,四城和渡口的轮值守将不得擅自离城,你今日本该在城上才对,如何起了主意便亲自来见我,将我军令抛之脑后?”
渤海猛安彻底颓丧,只能老老实实叉手而对,任由两面甲士上来将他带下楼梯去领那二十军棍。
而这猛安一走,高景山却又含笑起身,来迎那高通事。
这高通事也立即拱手还礼,二人随即随意在阁楼上堆着那锅炖鱼坐下,这时候,高通事却才失笑:“外面兵荒马乱,都统好情致!”
“谈不上情致。”高景山喟然以对。“当日大?没死的时候,我去出使东京,回来的时候在大名府外的黄河河道上相会,他在船上炖鱼招待我……今夜被宋军惊动,不知为何想起往事,却发现咱们渤海人物渐渐凋零,方才惊扰了高通事。”
那高通事闻言也是黯然,半晌方才一声叹气:“谁说不是呢?这些年轻人只晓得我们这些人小心老成,觉得我们保守畏缩,却根本不知道我们为何如此?当日高永昌反,率渤海、高丽之众与太祖争辽东,一败涂地后,才有大挞不野兄弟、杓合、你我,入了金国军中,虽说渤海人在国中仅次于女真人一般,但咱们这些冒尖的却反遭忌讳……刚刚那个是蒲速越吧?大?的长子?”
高景山反应过来,即刻颔首:“是,他在原本那个万户中不服杓合的管束,杓合无奈,请我调度了过来。”
“难怪,但何至于此啊?”那高通事继续叹道。“当日五人,他伯父大挞不野战死,他亲父大?出言怨望,受贬守渡而亡,我在都元帅府中,只因都元帅原准备让我当希尹副手,做个宰执,便也被忌讳,若非你及时保我,也早就被杀鸡儆猴了。与之相比,乌林答兄弟,虽也都元帅的心腹,却因为是女真人,反遭任用提拔。还有温敦思忠这种小人,撒离喝、奔睹这些年轻人,更是因为出身太祖嫡系而轻易飞黄腾达,而你与杓合,却只是因为军中本有两个渤海万户的老底子,脱不开,才能继续存身,蒲速越这种年轻人也只能在这两个万户打转,没有施展的地方。”
原来,这高通事不是别人,正是粘罕心腹之一高庆裔,粘罕死后,赖高景山方存。
“不说这些了。”听到这里,高景山终于摇头。“大金国终究是人家完颜家的,咱们吃人家粮饷,尽职尽责,问心无愧便好……今日唤通事过来,不过是漫漫长夜,宋人又不让睡觉,不得不请通事陪我打发过去罢了。”
高通事,也就是高庆裔了,闻言颔首,便去端酒,但刚刚抬起一盏酒来,却又不免正色:“局势果真无碍吗?”
“且看东南渡口。”当着高庆裔的面,高景山终于坦诚,却不慌不忙以手指向了东南方向。“岳鹏举虽然年轻,却绝非浪得虚名之辈也,绝非是做无用之功的人……我估计,他这是因为王伯龙不听军令,贪功现身,以及这边大征签军,猜到了四太子要领大军过来,所以一面收缩,一面准备走前奋力一搏……而此搏能不能成,不在城南耀武扬威,也不在城北如何潜行动作,却在能否引水军过此河口!”
高庆裔连连颔首:“故此,城南如何、城北如何,皆是虚妄,天色一明,馆陶大军南下扫荡,都是空置,只看水军是否偷渡河口?”
“不错!”高景山冷笑以对,也举起酒盏来。“不管南北,皆是疑兵、皆是佯攻,只有今日天色阴沉,月色被遮蔽,成绩河道偷渡才是真的。”
“可若是宋军不偷渡呢?”高庆裔似笑非笑。
“那我反而要四面出击,小心查探了。”高景山陡然一肃。“岳飞绝不是抓不住重点的庸将,也不是会浪抛军队的混人,更不是不能催动部属的虚帅……他这般动作,反而没有偷渡,必然有其他要害动作!”
话音刚落,东南处忽然哨声尖利,高景山与高庆裔对视一眼,却是齐齐释然发笑,然后举杯一饮而尽。
然后掀开锅盖,去用炖鱼。
炖鱼带起一片热气,将整个阁楼都弄得雾气缭绕,结合着阁楼外的火光,登时晦明晦暗起来。
PS:感谢新盟主彦祖祖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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