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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重此言一出,本只果然有些慌乱,拨弄念珠的节奏乱了,身体微微后倾,显然这个消息给他带来了巨大的震撼和不安,让他不自觉地想要远离消息的源头—左重。
这是人体自然的反应,在遇到不敢相信,不愿意相信,恐惧,逃离是人类的天性,这跟胆量无关。
想要战胜这种天性必须经过长时间的训练,比如军人或特务,这两者又有所不同,一个要求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一个要求自如地控制、伪装情绪和表情。
但他们同样需要时间反应,毕竟人不是机器,猛然听到与自己有关的坏消息,即使再训练有素也总会有一段意识混乱的间隙。
间隙的长短取决于训练和本身心理素质,左重想知道本只需要多久,这决定了接下来的审讯工作。
本只恍惚了几秒钟,很快换上一副惊骇的表情:“没有听说,会不会是谣传,戴施主你是亲眼所见?”
左重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知对方绝对是顶尖的高手,那种没有任何情绪变换的特务只存在于想象之中,除非先行引导情绪,只有先占据主动,你才不会被人看穿。
这一招余醒乐曾经说过,可让他真正意识到威力的,还是跟宏悟大师的交谈,当时老和尚轻轻松松就主导了他的情绪并看破了他。
左重点头:“我从宁波坐船来普陀山,在码头看见深苦被押走,就去打听了一下,党部调查室周文山主任与戴家有旧,就聊了两句。
据说深苦在日本就是和尚,潜伏在普陀多年,要不是与他接头的间谍跳海,从而找到了线索,真不知道此人会隐藏到什么时候。”
说到这他停了一下,见本只好像在发愣,又说道:“所以我才问大师日本有没有和尚,原来日本佛教是邪路,怪不得深苦要当间谍。”
左重将本只心中最大的秘密说破,要彻底摧毁他的侥幸,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并不是想象中隐秘。
本只的呼吸频率瞬间加快,面部有点潮红,摆出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然后苦笑道:“真是难以想象啊,贫僧跟深苦很熟悉,知道他佛法精湛,竟没看出他是日本奸细。”
标准的慌不择言,作为老朋友既不辩解,也不否认,如此迫不及待地承认了深苦的日本间谍身份。
左重笑了笑,嘴上说道:“实不相瞒,上次拜访大师之前,我就去过海潮庵,那深苦究无理训斥了我一番,如今被抓真是罪有应得。”
本知似乎察觉了刚刚的失误,想要补救:“深苦平日很和善,从未听说他与人发生过冲突,二位想必有什么误会,请戴施主继续说说今日之事,他怎么会是日本奸细呢。”
现在想要吃了吐,迟了!
左重啪得一拍手:“我也不相信深苦会是日本间谍,哪有间谍帮着老百姓祈福烧香的,要说他是地下党还差不多,大师你说对不对?”
本只没想到他这么说,只好硬着头皮为深苦找了个理由:“施主说的是,可是深苦接触的都是贫苦百姓,他当奸细又能得到什么呢。”
本只终于漏出了致命破绽,他这不是为深苦解释,而是为他自己辩解,或许这就是他的心里话。
左重见鱼儿上钩了,当即反驳道:“这可不一定,他能得到的东西很多,而且对于日本人相当重要。”
“哦?”本只慈眉善目:“愿闻其详,老衲实在是想不到。”
这是觉得没人能看出他的任务性质?还是觉得民国人都是不懂现代科学的野蛮人?未免太过自大了。
左重走尽一步,指着外面:“普陀地区一年降水几何,蒸发量又是几何,日照时间平均数是多少,常年主导风向是什么,风速增减的规律,本地大风时又有什么征兆!”
左重每说出一句,本只的太阳穴就剧烈跳动一下,手里的念珠转得快了些,脸上的笑容渐渐没了。
见本只不说话,左重又靠近了一步:“还有,普陀地区乃至杭州湾的浅洲有多少,涨落潮时间,哪里有潜流,哪里有暗潮,水位、流量、泥沙、水温、冰情、水质。”
一口气说完这些,他意味深长到:“这些东西对于日本人很重要,如果他们从杭州湾登陆,直插江南地区和沪上,甚至直接进攻金陵城,大师你说,这些情报重要吗?”
将军!
从一见面开始,左重就在下一盘棋,言语诱导,引导情绪,刺激对方,再到现在的一剑封喉。
本只沉默了,作为潜伏多年的职业间谍,他回想之前的对话,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落入了下风。
这位戴施主好生厉害,步步为营,在轻描淡写之中,不动声色的就套出了话,绝对是职业特工。
他抬起头,两只眼睛露出一丝精光:“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戴施主,不,施主应该不姓戴吧?你到底是什么人,真的是在南洋经商?”
左重哈哈大笑:“让本只大师见笑了,实在是职责重大不方便透露,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你就当我姓戴吧,还请大师回答我的问题。”
本只放下念珠,挺直了腰,原本有些愁苦的面容舒展开,整个人的气质陡然一变,从一个念经诵佛的高僧,变成了满腹书卷的学者。
左重在一旁微笑看着,没有控制他的打算,不说本只的年龄,就说对方已经在普陀山潜伏了这么多年,在没有训练的情况下,就算以前的身手再厉害又能剩下几分。
本只小心翼翼的将僧袍和念珠脱下,放在法坛之上,双手合十小声念经,表情虔诚肃穆,他是在跟自己告别,还是在跟本只告别?
左重看得津津有味,或者这两者都有,这位大师想要再在佛前诵经怕是要下辈子了,随他去吧,左重站在窗口,防止他跳楼自杀。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本只终于停止了诵经,最后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后转过身,面色轻松走了过来。
他走到左重身边,看着大海方向,声音悠然:“多谢戴先生给我时间,能跟过去做一个告别,实在是一件幸事,只可惜不能再看见家乡的落樱了,戴先生看过樱花吗?”
左重转过身,随意道:“你们日本人讲求物哀之美,我们中国人没那么小家子气,只用一句落红护花形容足矣,可死亡终究是丑陋的。”
本只的间谍行为看似寻常,对于普通百姓没有伤害,实则罪大恶极,等待他的只有死亡这一条路。
“死亡是难免的,请问你是如何发现的?”本只风轻云淡的问道。
他不在乎死亡,人生便如樱花一般,只求最华美灿烂的一瞬,短暂亦无妨,何况他的年纪不算小。
左重看了看他,表情失望:“原本以为大师是个不一样的对手,没想到你跟你的那些同胞一样无趣。
那我就说说吧,你的风车和水缸,你的尺子和计算工具,你对渔民非比寻常的关心,这还不够吗。”
本只面带无奈:“是我大意了,原本以为在这里不会有人懂得气象学,戴先生是党部调查室的人?”
左重听到这话不乐意了:“大师,你我相处的不错,否则就凭你这句话,我就得好好招待你一顿。
你也不用试探我了,咱们就开门见山吧,怎么样,能不能跟我说一说你的故事,我真的有点好奇。”
本只的任务不是普通间谍可以执行的,只有经过系统教育的专业人士,才懂得分析那些复杂数据。
本只摇摇头,微笑道:“没有什么好说的,三十年学文,二十年参佛,半百之际阴差阳错入了这行。”
他什么也没有透露,关于自己的任务和来历更是只字不提,不管是和尚还是做间谍,他都很敬业。
左重恍然:“原来是这样,我猜大师也是渔民子弟吧,不能学以致用帮助更多的人真是一件憾事,放弃原本的信仰更是一件憾事。
我想这一定很痛苦,五十年的人生再造,这无异于把你套在另一个人的壳中,难怪你在宏悟大师的法会上放浪形骸,演的不错。”
直到此刻左重才明白,在法会上粗鄙不堪,吃饭时贪图口欲,在禅房抨击同道,在树下侧卧修行,对渔民的悲天悯人,这些都是本只的一部分,不是本只的全部。
本只给左重鼓起了掌,连连惊叹:“真是令人惊叹,我的确是渔民的儿子,同样经历过生离死别,可戴先生竟然从法会时就盯上了我。
但那时你我并不相识,你们是如何发现的,难道真的是接头人的线索,我想不会那么简单,不知戴先生是否可以满足我的好奇心。”
左重没有回答,他听着风车下渔民们的劳动号子,陷入了沉思。
很久后,他笑了:“我们就把这个当做一个秘密吧,就像我不想问你是怎么找到的小关山墓葬情报。
如果你是因为与家人的生离死别,而去学习的气象,那就告诉我这些年你记录的气象资料在哪里。
不是我需要,而是这些可怜人需要,毕竟他们是真的把你当成了救世济民的高僧大德,你说对吗?”
左重指着劳作的渔民们,他们有的在光着膀子砸石头,有的扶老携幼抬着木材给木匠加工叶片,有的则在喝着本只的姜汤聊着天。
“加油干啊,等风来了就不好干活了,本只大师又该担心了。”
“哈哈,放心吧,再用几天完工了,可惜大师不能吃肉,否则真想给他老人家一条最大最肥的鱼。”
“罪过罪过,让菩萨听到可不得了,大师要是听到该生气了。”
渔民们的交谈声清晰可闻,本只听着听着闭上了眼睛,双手上的青筋暴起, 身体止不住的颤抖着。
他咬住嘴唇不让眼泪落下,他是一个日本间谍,不是本只,这些愚蠢的家伙只是获取情报的工具。
左重叹了一口气,摸着风车内部粗糙的墙壁,自言自语道:“不要让本只失望,更不要让他们失望。”
本只终于忍不住了,对着他大喝了一声:“够了,我不是本只那个蠢货!东西就在这座风车下,请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说完像是耗费了所有力气,他跪坐在地上,哭得像一个孩子。
左重走到法坛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药丸摆在上面,随后转身踏上了楼梯,临走前他说了一段话。
“从进入这行开始,这颗药就放在我的身边,就算是我这位朋友为你送行了,请让本只永远活下来。”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当走出风车时,左重感觉一阵微风从海边吹来,风越吹越大,就像是他和本只大师认识的那天,他微笑着对着古琦、宋明浩、邬春阳、何逸君招了招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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