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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黍过往对于灵箫,尽管偶然有过言语上的顶撞冒犯,可是从未有过发自心底的质疑。
说到底,一位仙真寄寓脑宫深处,又是传授仙法、又是指点修炼,到了孤寂忧虑之时还有人交谈,排解愁思, 赵黍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可这一回他是真的接受不了,灵箫眼下并非独立于世的高真上仙,而是寄托于赵黍脑宫,她要算计别人,注定要借助赵黍的言行。
“鸿雪客与梁韬或许不能断定你的状况,但我可是活生生站在他们面前的。”赵黍质疑问道:“如果他们为了引出你这位潜藏不现的仙家高人,直接对我动手,你又能帮我多少?”
灵箫的反驳也不客气:“你非是仙家,自然不解此间玄妙。梁韬他们既然察觉到你背后有仙家相助, 若是直接对你动手,等同与你身后仙家为敌。贸然与身份不明、来历不清的仙家高人敌对,恐会招致无端凶险。
一块石头静置在地,无害于人。可要是将其悬于头上十丈,任谁也要心生顾虑。张端景教过你,隐遁之妙在于留有余地,那我现在也告诉你,这种悬石在上、变化不测,既是给你我留下转圜余地,也是牵制梁韬心思算计的办法!”
赵黍则说:“我要是梁韬,肯定不会自己出手,崇玄馆和永嘉梁氏这么多人,随便派个人来就能慢慢试探出我的深浅。甚至未来将我调到前线,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试探!”
“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 孰能穷之?”灵箫言道:“块垒木石在四时岁月流转下尚且有变,你还能毫无一点变通么?梁韬派人来试探,你该怎么对付就怎么对付,你要是连这点手段都没有,也别想着找回真元锁了!”
说到真元锁,赵黍心里就不禁烦闷,自己来到东胜都一年了,几乎是最初就跟安阳侯提出要找回此物。
安阳侯声称自己在崇玄馆中有相熟之人能够帮忙,结果一年下来什么动静都没有,赵黍不得不怀疑对方是否故意拖延。
“这些话你可以事先跟我说。”赵黍语气凝重:“如此一来,我也好做足准备,不至于应事仓促。”
“没有亲身体会,难有真正体悟,事先说了反倒不好点破关窍。”灵箫说:“鸿雪客现身那一刻,我就知道他察觉到仙真气象。那时候我贸然出言提醒,你若是矫饰伪诈,反倒会被对方看穿。”
“你藏在脑宫最深处,鸿雪客也能发现你吗?”赵黍讶异道。
“仙真气象迥异凡俗,你未成仙,自然不清楚。”灵箫言道:“只不过鸿雪客应当还不能洞察实情, 梁韬法力虽广,但境界还差一线, 他估计是在瀛洲会上才察觉异状。
至于张端景,他尚未能发现我的存在,但他应该能听出你的蒙骗话语。无非是身为尊长,他没有深究到底,给你留下余地。”
赵黍默不应声,他在老师身边这么多年,自己那点心思话术,估计还真不能瞒过他。但老师确认自己没被邪祟附体之后,却选择了不再追问。
……
在羽衣阁待了大半天,赵黍终于等到国主召见的旨意,他稍稍整理衣冠,跟随宦官进入宫城,来到一处避暑水阁中面见国主。
国主坐在竹榻上,仪态宽松,示意赵黍不必行礼,问道:“等了许久吧?”
“陛下召见,微臣理当肃正以待。”赵黍回答。
国主摇头微笑:“总归是让你空耗时辰,你我君臣单独相见,就不必扯那些文绉绉的话了。这次找你,就是想问问,你是否愿意前往蒹葭关?”
同样是边关军镇,蒹葭关可不像拒洪关,彼处山穷水恶,每逢春夏两季烟瘴弥漫山林,天色昏暗之际更有精怪妖邪出没,为祸乡野,防不胜防。
因为蒹葭关境况恶劣,当地戍卫兵卒有不少是犯罪充军的刑徒,馆廨修士若是有所派遣,都不乐意去蒹葭关一带。
“陛下,如今蒹葭关一带战况如何?”赵黍没有立刻回答。
国主也没有责怪,而是从手边抄出一份邸报,递给赵黍说:“不太妙,蒹葭关墙高沟深,暂时能够守住。但现在已经有豕喙民翻越山岭,袭扰关城后方村寨的消息。”
赵黍这才知道,真正的战事远不是梁韬那套兵法推演如此轻松随意,不会一上来就是双方兵马摆开架势相互厮杀。
“如今最麻烦的还不是九黎国袭扰,据探子来报,九黎国兵马大部仍屯驻在武罗镇。可是蒹葭关那帮充军刑徒,似乎存有不轨之心。”国主皱眉道:“万一刑徒成群作乱,让九黎国捉到可乘之机,华胥国南方大门赫然洞开,届时将生灵涂炭!”
赵黍点头不止,说道:“既是如此,应当对刑徒严加管束。而且朝廷要另外调派兵马进驻蒹葭关,弹压乱局、重整防备。”
国主脸上浮现出欣赏表情:“廷议最后也是这个结果,朕已经让韦将军率领新军赶赴蒹葭关了。哦,你兴许还不知道,新军正式定名为武魁军,取武中魁首之意。”
“好寓意,陛下文思斐然,微臣敬服。”赵黍赶紧说。
“你这马匹可拍错了。”国主笑道:“武魁军此名是大司马想的。”
赵黍脸色一僵,只得苦笑以应。
“你还没回答朕的问话。”国主又说:“你是否愿意前往蒹葭关?”
赵黍拱手回答:“陛下有命,微臣定当遵旨!”
“你这是把皮球踢回来了。”国主摇摇头,手执团扇遥指赵黍:“朕是问你自己是否愿意,不要扯什么君命圣旨。”
国主的宽和倒是出乎赵黍预料,于是回答:“微臣还是愿意去的。”
“哦?这是为何?难不成觉得金鼎司执事这个位置不好出人头地?”国主问。
赵黍笑答:“倒也不是,只是九黎国都打到门前了,难道还要视而不见吗?为国杀敌、为民纾难,身为馆廨修士,深受国恩,此事责无旁贷。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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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什么?”
“东胜都虽然富庶,却也过于安逸了,容易让人不思进取。”赵黍不好意思明言都城之地人心杂乱,在这里待得久了,肚子里就剩下朝堂间的心思算计,连赵黍自己都烦了。
国主微微叹气:“确实啊。瀛洲会上梁骁公然冒犯,朕虽不喜,却也觉得像他这种人才有昂扬向上的意气。你想要去边关,朕很欣慰。”
赵黍低头拱手,也不敢多言。国主笑道:“不必拘束。你既然想去蒹葭关一展拳脚,那金鼎司的公务怎么办?你身为执事,也要给朕一个办法,否则不能放你走啊。”
“陛下,金鼎司开设近一年,章程已备,有没有微臣居中执事,其实并无太大差异。”赵黍说:“而且武魁军既然开赴蒹葭关,军中所用的符兵符箭若要补充,最好也是就近安排人手处置,微臣随军前往,把金鼎司公务带过去,也算恰如其分。”
“这样也对。”国主颔首道。
“另外还有一事,要禀告国主。”赵黍说:“微臣在东胜都远郊的那一处田庄,实在是照应不来。但是想到金鼎司也需要很多匠人协助,于是微臣打算将那处田庄献出,专为金鼎司而备。一来田庄佃客能多一项生计,二来田庄所产也可充实国帑,补贴司内修士禄米俸银。”
国主听到这话,盯着赵黍眨眼半天。
“陛下,微臣难道说错话了?”赵黍问。
“我华胥国还没有过一位把田庄土地吃进肚子里,还能吐出来的人。”国主不由得感叹道:“公忠体国这话,放到你身上感觉都不够用了。”
赵黍则回答说:“陛下,那些豪门巨室之所以能够霸占田地、大肆兼并,有赖于远近族亲群聚而居,人多势众,田产庄园也能由族亲照料看顾。
而微臣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就算得了大片田庄产业,也无暇照料,何况还有金鼎司的公务。”
国主没有太关心田庄,聊起别的事情:“你这举目无亲可不行,还是要成家立室,也能有人为你分忧、料理家务。你是否有心怡女子?若是对方尚未婚配,朕也能出面做主。”
“陛下。”赵黍赶紧回答:“微臣无心于此,就不必耽误他人了。”
国主沉默良久,随后颔首:“也罢,你既然这么说,朕也不强迫。田庄的事情朕会安排专人妥善处置。你这几日就稍作准备,待朕拟定旨意,派遣修士前往蒹葭关,你也当位列其中。”
赵黍躬身告退,片刻后朱紫夫人现身水阁之中,国主轻摇团扇,说道:“老师,赵黍此人确实难得。多加栽培,将是我华胥国的栋梁之材。”
朱紫夫人则轻轻叹气:“赵黍的确是可造之材,但万一日后心怀异志,我们恐怕没有节制他的办法。这种举目无亲之人,牵挂亦少,作乱为祸更是毫无后顾之忧。”
国主皱眉道:“老师为何对赵黍怀有如此疑虑?他是张公的学生,足可信任。”
“赵黍此人与张端景一样,忠于理而非忠于君。”朱紫夫人提醒说:“张端景尚且要照顾怀英馆,而赵黍则变本加厉。他能尽舍田庄财帛,于红尘俗利一无所求,其人所图定然不小。”
国主则说:“听辛台丞说,赵黍祖上是天夏朝的赞礼官。我记得赞礼官要求检束身心、克制性情,方能在祭礼教法一途上有所成就。赵黍显然是得了真传的,加上张公严苛施教,他无心尘俗之利,不足为奇。
赵黍这种人强求不得,倒不如顺着他的求道忠理之心,让他效力奋命。既然赵黍自己愿意前往蒹葭关,朝廷也正好缺少率先垂范的馆廨修士,那就让赵黍去吧。这种不用丰厚赏赐便会奋命的人,可是难得良材。”
……
“世侄你要前往蒹葭关?”
赵黍正在贞明侯府内中收拾东西,提前得知消息的安阳侯匆匆赶来询问。
“边关战事告急,韦将军已经率武魁军先行开拔,我作为金鼎司执事,也总不能一直留在东胜都吧?”赵黍回答说。
安阳侯摇头道:“武魁军那边如果要人帮忙,金鼎司额外派人就好,又何必让你去?”
赵黍则说:“金鼎司祭造符兵符甲,本就是与武魁军匹配,将士在前线厮杀,军器兵甲若要修缮维护,我这个金鼎司执事若在近旁,自然能免去许多麻烦。
另外,前线可能需要用到的法物灵材,我已经列出清单,还需世叔在东胜都做好筹备,派人往前线送去。”
赵黍递出好几本簿册,另外言道:“石火光会留在都中,但他不擅人事往来,希望世叔帮我多加照拂。”
“这我知道。”安阳侯连连叹气。
此时就见石火光从一旁捧来木匣,上面贴着符咒封条:“这里面有一块灵文神铁,已经在馆内百器院的五方迎灵坛祭炼了足足一年,采摄周天气数,气机灵韵圆融完备。”
赵黍当初在铁公飞升后带走的一批灵文神铁,放在怀英馆中一直没有处置,当时他让石火光帮忙料理,自己几乎要忘了还有这档子事。没想到一年过后,石火光真的拿出了成果。
“五方迎灵坛本来就是你祖父来到怀英馆后所设,也契合你的修炼根基。”石火光解释说:“神铁祭炼完备,你或许可以试着以自身气机勾连灵文。此物好比尚未成型的坯料,若要将其炼成法宝,还要你继续用功。”
“我记得了。”赵黍接过木匣,手上心底都感觉沉甸甸的。
“你真要去蒹葭关?我听说那里很凶险。”石火光不免担忧问道。
“战场自然是凶险的,可若是人人都龟缩不前,待得未来局势糜烂得无可救药,所有人都要身陷兵灾之中,那时候凶险更甚,局面更难挽回。”赵黍长舒一口气:
“如果是以前,我估计也不会有这种心思。这两年经历得多了,明白有些事情,总归要有人去做。我并非被谁强迫,而是自己主动请缨。”
石火光听到这话,老迈面容浮现一丝惆怅:“你……越来越像你的父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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