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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怀明先生这话,赵黍略有不解:“赤云都确实在外界安插了人手,但眼下根基仍在苍梧岭中。倘若哪天苍梧岭被朝廷大军横扫一空,散落各地的赤云都弟子又要如何成事?”
“哦?不知贞明侯有何高见?”怀明先生的神情像是看小孩耍闹一般。
“我没什么高见,倒是有不少困惑,希望怀明先生指教一二。”赵黍言道。
“说。”
赵黍从一旁竹箧中找出两支罡风驿旗:“怀明先生是否见过此物?”
怀明先生没有伸手去接,笑道:“你这是要我来指认罪证么?”
“阁下言重了。”赵黍说:“当初你们赤云都在星落郡搅得天翻地覆, 所倚重的便是此物。”
“几面令旗,不足以成事。”怀明先生直言道:“世间器用各有不同,不宜偏执。过于倚重某些事物,反倒是约束眼界、自缚手脚。”
赵黍一时无语,怀明先生看似答非所问,可又好像在说杨柳君当初失败的原因。
“此乃罡风驿旗, 是赤云都在星落郡用于传递消息的法器。”赵黍说:“这种法器难以炼制,所用灵材是东胜都羽衣阁织造的云锦,再以阴泉祭炼,最后裁剪分开。
另外,要让令旗见彼此联络,还需设一面主旗为枢纽,众多副旗与之联系,如形之于镜影、响之于深谷,远近呼应。可惜主旗毁于战事之中,我没法将其还原。”
怀明先生瞧了赵黍一眼:“你既然已经清楚这东西如何炼制,就没必要来问我了。”
赵黍摇头道:“那些都只是我粗略推演所得,我自己没办法炼制出一整套罡风驿旗,所以特地来向怀明先生请教。”
怀明先生稍作思量,语气忽转微妙:“炼制法器、祭造法物,可不是我们赤云都的长项,你问错人了。”
赵黍追问不止:“这么说来,是另外有人帮你们炼制了?我确实好奇,云锦是御赐珍品,非王公卿贵不可得。赤云都是从哪里获得这么一批云锦的?莫非你们有人在朝中还身居高位?”
“也许是, 也许不是。”怀明先生说:“贞明侯有意查访, 不妨上书国主, 大兴牢狱,查清此事。”
赵黍当然不会这么做,可对方有意隐瞒,想来炼制罡风驿旗之人身份非比寻常,一旦为人所知,必定引起华胥国朝堂震动。
“我还有一事不明。”赵黍说:“你们赤云都的人手固然分布各处,但也多在华胥国南方。为何几年前忽然派人去往星落郡?你们铸造神剑究竟意欲何为?”
“你真想知道?”怀明先生忽然认真起来。
赵黍感觉到莫名热力逼面而来,不禁后退半步:“我要是没猜错,你们最初的设想,便是在星落郡铸造神剑,杀梁朔、破官军,以此引梁国师亲至,再将他一并斩杀。
国师一死,朝廷官军必定士气大衰,赤云都也能由此在北方站稳脚跟,随后经营数年,与南方苍梧岭一同举事,南北挥军合击, 改朝换代,对不对?”
怀明先生脸上难掩失望:“我还以为你有多高明的看法, 结果还是如此庸俗。这一套市井闲人的饭后谈资,除了过过嘴瘾,根本不足以用来作为大事方略。”
赵黍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怀明先生直言:“如果仅凭一柄神剑就能改朝换代,有没有赤云都也不重要了。直接提剑杀去东胜都就好,我们又何必躲躲藏藏?”
“神剑固然锋芒披靡,但也不是没有应对办法。”赵黍点头说。
怀明先生面露笑意:“我知道,当初便是你在星落郡广设坛场,凭科仪法事压制神剑之威。若非有你,梁韬当时说不定就要死在星落郡!”
“我不认为梁国师会轻易败亡。”赵黍直言:“如果赤云都真要杀梁国师,恐怕需要三老亲自掠阵掩护。杨柳君的修为法力……还差了点。”
“哦?你很了解杨柳君?”怀明先生问道。
“我连他的真实身份都不清楚,谈何了解?”赵黍说:“不过我曾与他有过交谈,知道他因为崇玄馆围剿赤云都而身受火焚、遍体烧伤。”
“他是这么说的?”怀明先生似有意外。
“我知道,朝廷当初有些做法确实大为不妥,崇玄馆和梁国师也参与其中,行凶甚多。”赵黍叹气:“但你们有没有想过,梁国师一旦被杀,其他国家断然不会坐失良机。届时就算你们能够改朝换代,恐怕这江山社稷也坐不长久。”
怀明先生闻听此言,先是几声冷笑,随后仰头大笑,让赵黍不明所以。
“我原以为,你身为天夏朝赞礼官的传人,冒险前来,必有一番高论。”怀明先生收起笑声:“没想到竟说出如此粗鄙之语。”
赵黍一时错愕茫然,怀明先生继续说:“什么改朝换代、江山社稷,你眼里只能看到这些东西吗?华胥国上至国主、下至百官,只晓得门户私计,尤其以崇玄馆梁韬为甚!万民饱受涂炭之苦,哀声遍传千里不绝,你要是连这些东西都视而不见,也枉称赞礼官传人了。”
“怀明先生,悲天悯人的话谁都会说,问题在于危难当头,该如何应对。”赵黍也不客气:“恕我直言,赤云都尚且要龟缩苍梧岭中以求自保,想得太过长远,仍是无能为力。杨柳君在星落郡事败身殒,恐怕便是由于太过冒进,妄图一举成事!”
怀明先生以极小幅度点头:“先不要口出狂言,若你是杨柳君,又该如何做呢?”
赵黍不知不觉遐想连篇:“神剑乃是不凡利器,就算下定心思要铸造,也不宜过分张扬。神剑出世牵动天地气象变化,本就容易招惹世间高人窥视,星落郡一带更该收敛动作,而非招聚匪盗。
此外,应该拿出你们赤云三老早年布施符水、行医救人的本事,借此在华胥国各地招聚弟子,但不要以赤云都的名义,我知道,你们也不是只有当年赤云山的仙经法诀。欲图大事,更该怀长久之计,而不是只求一时成败、一地得失。”
怀明先生默然不语,其实如今的赤云都就是这么做,派出弟子到各地行符咒水、治病救人,以此传道兴教。但是碍于眼下形势,不敢做得太出格,而且门人弟子主要出没于南方数郡的乡野之地。
“华胥国设有馆廨之制,搞这一套哪里能够招聚弟子了?”怀明先生试探道。
赵黍摇头说:“华胥国总共六家馆廨,能进入其中修习术法者,不是富贵子弟便是有家学渊源。馆廨之外,华胥国市井乡野本就有各路江湖散修、庙守巫祝,混不出头的多了去了,只凭这些馆廨修士,怎么可能解决所有事情?”
“听你这话,似乎还觉得馆廨之制有所不足?”怀明先生笑问。
赵黍有些话不好对外人明言,他当然清楚馆廨之制的问题。即便不谈崇玄馆这种公然搬出仙系血胤之名,在怀英馆内也或多或少有门第高低之别,只是被首座张端景压制住而已。
仔细回想,其实当初在罗希贤成婚之时已见端倪,怀英馆受邀的馆廨生几乎都是与罗希贤往来颇多的卿贵子弟,而留在金鼎司的多数是寒门出身。
同样,这些卿贵子弟自然是受不了金鼎司繁重公务,所以在瀛洲会前对赵黍多有埋怨。对于卿贵子弟来说,进入怀英馆除了向往仙道长生,便是将馆廨当成世家结交的场合。
长此以往,怀英馆恐怕也要变成遍地高门贵胄的私家禁地,只看门第出身,既无仙道修真超逸出尘,也没有精研术法的专深博学。
这些事赵黍以前还看不太明白,可是等他主持蒹葭关军务,发现真正需要修士的地方太多了,而自己可以任用的人手又严重不足,使得赵黍几乎事必躬亲。
真到自己吃到苦头了,赵黍才渐渐回味过来,馆廨之制已然浮现弊端。
“馆廨之制不是我能够改变的。”赵黍只好说道:“我只是在协理军务时偶有领会,光是几十个能够召雷降火、御器横飞的修士,并不足以改变大的战局。反倒是需要一批能够粗通符咒法物的术者,不是几十个、上百个,而是最好要有上千人,分散到军中各处。”
怀明先生再次沉思起来,赵黍的设想与赤云都不谋而合。赤云三老深修若久,很清楚真正能修炼大成、于玄门仙道有所领悟之人,注定是寥寥无几。
因此景明先生对赤云山传承下来的仙经法诀进行大刀阔斧地增删,舍弃掉长生久视、登仙上举的窍要,几乎是一意追求术法之功,甚至有燃烧命元寿数换取杀伐威力的手段。若依照正宗仙法来看,景明先生的举动几乎能归入旁门左道了。
但也有赖于此举,赤云都可以在战乱流离中,仍能培养出一批术法不俗的弟子。
“这些事,赤云都应该能比我们更容易做到。”赵黍无奈叹气:“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怀明先生问道。
赵黍有些尴尬地挠挠头:“我不禁在想,如果当年朝廷没有突然背信,如今华胥国何至于这般境地?”
怀明先生冷笑几声:“说出这话,可见你天真幼稚。”
赵黍也不生气:“我也不是头一回被人这么说了,倒是希望阁下能解释一二。”
“赤云都率百万兵民归附华胥国,这可不是凭空多添了一大堆户籍人口。”怀明先生直言不讳:“这么多人要吃饭、要穿衣、要住所,你以为是这么容易能解决的?
我们一来,首先就要大片土地安置,不说华胥国普通百姓是否乐意,那些广占田土的豪强大户便不乐意!不然为何当初华胥国主想要将赤云都百万兵民拆分各地安置?”
赵黍立刻明白过来:“华胥国内没有多余耕地用来计口授田,仅有的办法就是将赤云都兵民充作豪强大户的佃户奴仆,如此便能瓦解势力强大的赤云都,也可以讨好国中豪强,说不定国主宗亲也能趁机获利。”
“要不是有你这个酷吏主动挑头生事,那位杨国主可未必敢从豪强大户口中夺食。”怀明先生话带讥讽。
赵黍不解:“我也不过是借势而为,既然如今能够做到,当年国主为何不能与赤云都一同合力,扫荡国中虫蠹硕鼠?”
“还不明白?”怀明先生再说:“那位杨国主敢这么做吗?要是真的与我们赤云都联手,事情最后还是由他说了算么?”
赵黍恍然大悟,赤云都作为一支外来的强大势力,上有三老坐镇,下有二十四将和众多弟子为中坚,更重要是他们振臂一呼,能够发动百万兵民,声势浩大,足可横扫华胥国。
国主如果真的借助赤云都扫荡豪强大户,过程中注定会让赤云都不断壮大,甚至反过来主导华胥国也未可知。
这种事情在国主和公卿百官看来,不啻是鸠占鹊巢,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至于说拆分赤云都百万兵民,散往各方充作佃户奴仆,且不说这种做法何等冷残阴毒,一旦没了众多百姓为根基,赤云三老与二十四将便如空中楼阁,最好的结果就是另设一家馆廨作为安置,但更有可能是不断遭到打压,渐渐凋零。
“一者不能容、一者不能散,从赤云都归附华胥国那一刻起,矛盾便已种下。”赵黍叹道:“三老当年为何要归附华胥国?按说赤云都过去更多是在有熊国一带活动。”
“你不知道?”怀明先生问。
“我如何能知道?”赵黍心念一闪,对方为何觉得自己就应该知道呢?
“有熊国派兵征讨在先,当时首阳弭兵之约已定,我们……不得已选择归附华胥国。”怀明先生说:“而且赤云都中也有人了解华胥国,觉得此路可行。”
“谁?”
“杨柳君。”
赵黍闻言不由得生出几分猜疑:“杨柳君……到底是什么来历?我曾听韦将军言及,此人用兵如神,但好像与梁国师有什么刻骨仇恨。”
“谜底就在谜面上。”怀明先生扬起下巴示意远方:“你之前不正是从那边过来么?”
“那边?”赵黍扭头望向来处,猛然省悟:“杨、杨……杨柳君是清明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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