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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起来?”唐家姑娘冷冰冰地盯着景天。
景天老老实实地起身,他战战兢兢地问,“那什么,我去拿药给你?”
唐家姑娘捂着鼻子坐起来,“本小姐要是破了相,你就死定了!”
小伙计讷讷不语,见他这副呆样,唐家姑娘也是气愤,“喂,不是说要给我拿药吗?”
景天慌慌张张地点了灯烛,去百宝箱里取出瓶瓶罐罐,各类伤药都有,还取来纱布用于止血,唐家姑娘忍痛给自己检查了伤势,所幸是并无大碍,鼻梁骨并未断裂,只怕鼻头歪斜了,她挑拣一番,最后只拿了雪蛤酥油,在鼻翼上揉搓,“你帮我看看,我鼻子有没有歪?”
“没,没有歪,笔直极了,可好看呢。”景天如今是理亏,哄人的小嘴可甜了,他掌灯照着美人的脸颊,虽然瞧着血渍斑斑,有些狼狈,可五官无一处不娇俏,秀鼻挺直,果然和他所说的分毫不差的,他多看了几眼,脸上便腾起一团红云来。
“嘿,你这人,怎么脸红了,是不是在想什么坏事情?”唐家姑娘脾性大胆,言谈无忌的样子让景天颇觉受用,他这十来年都是和市井人物打交道,人间百态是见够了,就怕那些贵人家的公子小姐,平时好声好气,一发脾气可不好收拾,若是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就不知有多少念想了,这种的就最坏。
“我没想坏事,就是觉得你好看。”
唐家姑娘捂嘴一笑,“你这小伙计,倒是鲁直,不过呢,本小姐却瞧不上你,今晚的事情不准到处去说,我这就回去了,你把壶盖修好就到唐家来找我,报我的名字就行。”
“喂,你叫什么啊?”
“啊呀,你在我家的产业里做事,连唐家大小姐的名字都没听过吗?”
“哦,雪见,你是叫雪见对吧?”
那姑娘摆摆手,自窗户一跃而出。
她这便走了,和来时一样,就像一个惊喜,让景天摸不着头脑。
而今离天明尚有一段时候,景天收拾收拾小屋,摆好灯烛,这就开工了。其实唐家姑娘若肯多等一会儿,不出半个时辰就能拿到壶盖,永安当的这位小伙计其实是行家里手,修补文玩都是吃饭的活计,精熟得很。可他故意不说,因他还盼着天亮后借机去唐家堡再见一见这位唐雪见姑娘。
今夜发生了许多事,先前的地震就来得古怪。渝州城里的百姓都议论纷纷,厉害的人物都祭起飞剑朝震源探去,天蒙蒙亮的时候就有人回报,说是蜀山锁妖塔遇袭,昨夜有个厉害魔头闯入其中,坏了封印,致使天地震动,群妖出逃。渝州城离蜀山可不远,想来用不了一天时间,这些妖物就会在附近出没。
当下世道与四百年前可大为不同了,人、妖两界已然贯通,人族与妖族见了面都和气一团,更有些地方二族混居,诞生了许多半妖,也照样生活,照样练功,没有谁要打打杀杀的。
照这样,这些妖物逃便逃罢,何至于闹得渝州城人心惶惶?原来锁妖塔里关着的,是真个妖邪。
要说锁妖塔的来历,便要追溯至数千年前,彼时神界大能于蜀山内部开辟一处空间,此即为妖界。
蜀山乃钟灵毓秀、天地造化之所,吸引众多修行人在此定居,此后多年不断发展,蜀山上的修行门派兴衰不绝,最终联合为蜀山仙剑派,因妖类频繁出没,蜀山修士常年与其交战,行降妖除魔之事,而天下鼎鼎有名的锁妖塔却并非蜀山修行人所建。
当年南朝梁武帝崇佛抑道,诉蜀山为邪魔歪道,召集无数高僧、法师上蜀山,遍及天下金刚白玉石,花费了二十余年修建一座佛塔。蜀山修士奋起反抗,最终惨胜,朝廷兵马败退,佛塔也就此落入仙剑派手中。其后神界嘉奖蜀山除妖卫道之功,指引蜀山修士将佛塔改建为锁妖塔。从此以后,蜀山修士捉拿了妖物便一律关入锁妖塔内。
昔日神剑四宗要开万世未有之法,使人、妖二族摒弃前嫌,故而打上蜀山,把锁妖塔开了,一个个妖物都提出来断罪论处,许多无辜被抓的当场释放,一些罪大恶极的,铁证如山的,也是当场斩了。留下那些死刑未满的,就照旧锁在塔里。
渝州城不拜仙神,不受王化,一应事务由百姓自决。永安当的掌柜今早就去了趟公堂,回来时嘱咐店里伙计,这几日尽量避免出城,夜里要封死门户,如此如此。又点了景天,因他年轻力壮,剑法武功精熟,故而派去当渝州的巡察,每日随队往城外周边村镇检视,发现有妖物伤人事件应当即回报,由公堂大会决断。
景天老大不情愿,但听说巡察队有唐家人参与,当即改口。这天晌午时分,他便揣着修好的紫砂壶,又带上行囊与铁剑,去公堂报道。领了号牌,又随一队青年高手出城,御剑腾空后沿大路飞行,过一个村镇便落地歇一会儿,与当地公堂交待了事宜就要再次出发。
景天一路都没找到好时机与唐家人说话,最后傍晚回城时才聊了几句,只觉此人言辞干硬,姿态傲慢,并非可亲之人,顿时也歇了结交的心思。
回公堂交差,景天见一些巡察身上带血,笑容爽朗,原来是已经与锁妖塔里的妖邪交手,看模样是有所斩获。
他出了公堂后见天色已晚,这一日奔波,只食了些自带干粮,嘴里淡出个鸟,当即拐弯去大食厅用饭,凭手里的号牌也能吃上公家粮,他自觉这一餐比在永安当吃得舒服,还盼锁妖塔里的妖怪多多造访,好让他能多混几日公职。
饭后出门,小伙计还记着送壶的事宜,刚走两步又被人叫住了,原来是儿时几位玩伴相约出行,正巧见到他便邀去吃酒,景天再三推脱不过,也就跟去吃酒了。再等他从馆子里出来,月上中天,他打个哈欠往永安当赶。
这几日为防妖邪作乱,城中宵禁,各家店铺打烊也早,他走了半程,街上已经是空荡荡。只有长风从街尾吹来,景天忽得不寒而栗,醉醺醺的头脑也清醒了几分。
空阔的街上月华如水,不知何时投下一道长影,街尾处走来一位身材高大,赤发红眸的男子。
风还在吹刮。
景天攥紧手中长剑,一瞬不瞬地凝望着来人。
此时街面上只余他二人了。待那人走近,景天也瞧清其模样,是个端正英朗的汉子,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英雄,只是此人周身的气机却骇人之际,绝非善类。
“这位朋友,你是本地的吗?”景天勉强一笑,可精神却和缓不下来,体内真气高速周流,竟是在这不动声色的气机交锋里,精气神被逼迫至了极限,若是他再这般对峙一时三刻,就会脱力而死。
红发的男人把手中长剑递出,此剑黑脊银刃,乍一出示便将景天全部的念头都牢牢吸住,他死死看着这把长剑,只觉心神悸动。
“看来你还是忘不了这把剑,接着!”红发男人将剑器掷出,仿佛流星,寻常人当即就要被剑刃贯体,景天却抬手就攥住剑柄,将其牢牢握在掌心。
“这种感觉……这把剑?你又是谁?”
“想不起来?那不妨多想想。”
“照胆……是照胆。”景天轻抚剑身,“好久不见了。”他喃喃着竟不觉流下泪来。
男人精神一振,周身泛出猩红的气焰,“你想起来了?”
“没,我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它。”景天抹去眼泪,眼里只剩下重逢的欣喜,他抬头看着面前的男人,“我以前认识你吗?”
“算是。”男人言简意赅,“这一世的你比我想象中更出色。”
景天感到手中剑器在传来滔滔的灵力,使他功力暴涨,而胸中更有无穷剑理翻滚,一时间竟痴痴地说不出话。
红发男子深深地看着他,“现在还不到时候,真想再和你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景天试图窥探面前这位强人的破绽,可不论如何都找不到可以出手的时机,他暗自震惊于此人的实力,也对他话里的隐义颇感兴趣,“什么时候才算合适?”
“这时代已不是你我争锋的时候了,兴许要等那一天。”红发的男人仰头望月,“天上人都看着,他们不敢与那四个人为敌,便只想让你来打破封印,告诉我,如果让你选,是要听天由命,还是自绝天下?”
“为什么我得从这两个里面选?我不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吗?”
“你太天真了,这个世道容不下你这个转世之人,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知道我是转世……我的前世是不是一个叫飞蓬的人?”
男人欲言又止,他不愿给自己的宿敌讲解故事,如果景天想不起来前世的一切,那么他就不是那个神界第一战将,也就不配与魔尊重楼论交,“你还不配叫这个名字,我要走了,剑,你拿着。下次我再找到你,希望你不像现在这么愚蠢。”言罢,此人凭虚踏步,凌空闪身,转眼便消失在夜空深处。他走了,同他来时一样突然,就像一场惊喜。
景天攥着手里的照胆神剑,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因沉甸甸的天命已压在他头顶。短短两天不到的时间,他的身份已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过往那个永安当平凡又乐观的小伙计已经不动声色地远离,而一个全新的面貌又仍然蒙在迷雾中。
他是转世之人,这个秘密不应当被当今天下的任何人知晓,否则难免惹来争议。
倘如一个人的身份发生了重大的改变,那么过去的一切都能使其无所适从。景天在街上呆立良久,一时间竟不愿再回永安当,他也不想继续留在渝州城,只想找一个无人认识他的地方住上一年半载,把心绪整理好再论其他。
他左思右想,摸了摸背后行囊,当即决心回自己的小屋带上换洗衣物,这便逃去天涯海角。
此时的永安当已打烊,景天腾身窜入院内,不想却惊动了掌柜设下的禁制。
“阿天!你小子,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我还以为你被妖怪吃了呢!”掌柜的从影子里钻出来,一张面相尖刻的脸颊瞧着阴森森的吓人一跳。
“和朋友吃酒去了。”
“手里那把剑是哪儿来的?”
“哦,朋友送的。”
“以后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晃悠,你也别进来了。”掌柜的嘟嘟囔囔,说些气话,背着手自顾自回屋歇息去了。
景天暗自叹息一声,回屋整理了行囊,匆匆告别了永安当。此处是故乡,自从父亲景逸故亡便在这里生活、长大,若说难舍,自然是真,可叫他再留守此地,恐怕也不能了。转世之人注定是背负天命,当故事开始,主人公就应该奔波起来,景天已有了这样的决意,不论此行是福是祸,总要走一走的。徒留原地,莫非是等麻烦上门吗?
他这一去,刹那就好似挣脱了樊笼,一时只觉天地广阔,好男儿何处不能安家,囿于小小渝州,如何能一展抱负?夜仍旧是这个夜,月依然是那个月,可月下人已大为不同。
景天倒也未曾忘了给唐家姑娘送壶的事儿,他这般想着,就往唐家堡驻地奔去。
若说人生巧合便在于此,景天如今想出门远游,而唐雪见则是被迫逃出家门,这二人就在城外月下竹林相遇了。
景天原本还疑心自己眼花,等离得近了就看清,前头慌慌忙忙的一道红衣人影正是唐雪见。
“喂!”景天小声招呼。
“吓!要死了,你怎么在这?别出声,跟我走。”唐家姑娘拉着景天就逃。
“这是怎么了?”
“家里出了叛徒,我撞破他们的阴谋,这会儿在追杀我呢。”唐家姑娘颇为郁闷。
景天想起白日里那位唐家子弟目中无人的样子,也是愤慨道:“你们家的人未免太不讲理!”
“别乱说。好了,快跟我走。”
景天这时注意到唐家姑娘身畔居然跟随了一只飞天的小妖精,比拳头大得有限,好似个土豆子成精,背后还有蝶翅,发散的气机颇为灵妙,也不知是什么神兽。
后面咋呼的叫骂声渐渐接近了,那些追捕的唐家子弟架着遁光四处梭巡,景天背后的照胆神剑在夜里光辉灿烂,不多时就被发现,他们二人这便被围堵起来。
“唐雪见!还不交出五毒兽!”
唐雪见争辩不过,众人当即就要动手,景天见机不妙,掣神剑,朝四方挥砍,刹那间天地为剑光充塞,方圆百丈之内的竹林爆碎成灰,那一个个追击的唐门弟子竭尽所能抵挡,仍旧重伤倒地。
“哇!你好厉害!”唐雪见目瞪口呆,而景天只勉强一笑,这便真气枯竭,昏迷过去。
待景天再次苏醒,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只顺江而下的竹筏上,身畔红衣的姑娘撑着竹篙,在水中一点,内气勃发,推动竹筏如飞箭一般疾驰。
此时天已蒙蒙亮了,太阳在东方升起,大江上下一片金红灿烂的晨霞,风从绵密的波光里吹来。景天仰头望着寂然的苍穹,身下的竹筏飞快地前行,一时间感觉就像大地推着自己移动一样,他再侧头就看到唐家姑娘的长发在风中飘扬。
“我们在哪儿?”
“咦,你醒了?我也不知到哪儿了,你昏迷了一夜,我怕他们再追过来,幸好在江边找到这张竹筏。”
景天揉了揉额角,没有说话。
没有人说话。
良久,景天望着逐渐明亮的天,感慨说,“天地好大啊。”
唐雪见说,“是啊。好美。”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我?我想去神剑门,拜师学艺。”
“我陪你去。”景天脸颊通红,“别误会,我也没地方去,哦对了,你的紫砂壶。”
“难为你还记得,可惜我爷爷已经病入膏肓啦,就算我打破了他心爱的茶壶,他也不能醒过来骂我两句了。”唐家姑娘接过茶壶,垂首低眉。
“别难过。”景天想说些安慰的话,终究是不知如何开口,“咱们御剑去吧,也不知神剑门会不会收下我们。”
二人将竹筏停在江畔,御剑腾空,向东飞了一昼便抵达昔年的韩家谷驻地,如今这里是神剑门大宗所在,天下人无不向往的剑修圣地。据说神剑四宗在此地留有传承,静候有缘,故而前来拜师者络绎不绝。
景天与唐雪见二人来到谷外,此处却有一座小镇,原来是四百年来前来拜师者不甘离去而于谷外聚集,故而形成了这样一个颇为繁华的聚落。南来北往,海外西域,来自人界各地的豪杰汇聚在这小小的镇子里,他们大多不会久留,倘若不能加入神剑大宗,便会去往昆仑、蜀山、蓬莱等修行门派。
景天二人不过是这神剑镇的一对平凡过客。
趁天色尚未黑透,他们就近找了家逍遥客栈落脚,因盘缠有限,故而不能久留,景天与唐雪见议定,待明日清早便尝试入谷拜师。如此,用过晚饭,各自回房歇下,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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