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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戎下车来,走向那昔日的黄公酒垆。夕阳已斜在半山,余晖映在他的脸上,温柔地抹上一层暖融融的橘红色,让他看上去竟好似年轻了十几岁。他深吸了一口傍晚的空气,和暖中带着一点夜色的风凉,恍然间竟有种微醺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当年醉卧酣眠竹林下的日子。
竹林七贤里,他是最难喝醉的人,大概是年轻身体好,也不知什么是愁的滋味。他总是看着友人们喝到天昏地暗时,一个个不胜酒力,形象全无地栽倒在地……除了嵇康。他醉得很好看,一反平时那玉人般冷冰冰的姿态,喝了酒后一步三颠,骤然生动起来,兴致好时还会弹琴,简直好看极了,所以大家都喜欢灌他。
然而饮酒不过小醉,刘伶虽是此中翘楚,却不似嵇康那般大醉,他想溺死在自己的理想国中,若有人要逼他醒来,睁眼的那天就是死亡。
王戎看得出这个苗头,但没有去叫醒他。这世间本来人各有志,更何况,玉山之将崩,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风流盛事,谁也陪伴不了,谁也阻止不了。
嵇叔夜独行在毁灭的大道上,他的身影是那么萧瑟,气概是那么孤绝,就连刽子手也不曾正眼看过。可他却有无数倾心的知音,三千太学生是,竹林之友是,广陵散是,就连铁匠打铁时那呼呼作响的风箱,都在聆听。
只有留下的人,才最孤独。王戎不免叹息,他甚至连一封傲气纵横的绝交书都没有得到。
行刑的那天,王戎没有去看,他怕一不小心陷入某种悲戚的心情里无法自拔。为了避免发生这种事,他甚至早早买好了酒肉,打算尽快吃饱喝足然后蒙头大睡。可奇怪的是,那酒一入口竟出奇的苦涩,滚烫的液体烧灼着喉头心间,烧得眼睛都热了。他咽不下去,把酒全吐了出来,连带着早上吃的东西也通通吐了个干净。
日影西斜,他仿佛能听到残风里挥洒的琴声,那必是嵇叔夜最喜爱的广陵散。心脏反常地狂跳起来,仿佛在胸腔里待得不称意,将要激越而出随什么人而去似的。王戎坐倒在地,捂住心口那滚烫的地方,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平静下来。
嵇康死后不久,一天晚上,向秀来找他喝酒。
他其实已经醉了八分,却还死拉着王戎的袖子不肯放手,只说“醉了也不解愁,还要再喝!”
从向秀那迷迷糊糊的言语间,王戎知道他那天见过了司马昭。
“你不是想做许由吗?如今为何而来呢?”
王戎问他怎么回答的,但向秀不肯再重复,只说这是他一生中说过的最大的谎言,让他觉得自己的前半生都是个自欺欺人的梦。
“伯牙已去,子期何存?子期何存?”他不停地念叨着这一句。
向子期已经不在了。
王戎沉默不语,甚至也没有陪他多喝几杯,今日之事并非不可预料,他也猜得出向秀是怎么回答司马昭的,不然就不会安然坐在这里了。
后来向秀再也没有来找他喝酒,他似乎决定静下心来与自己慢慢折磨,也许斗争到某一天终于能够求得一个和解。
阮籍不久后也同嵇康一起去了,也不知往生之路,走的还是不是同一条。
王戎与他是忘年之交,游处的时日虽不多,却正正是快意无比的。后来阮籍进了官,心不在焉地挂着头衔,话说得越来越少,酒喝得越来越多,一味放浪形骸。可王戎能看进他的眼睛,看懂里面那无比清醒的微光,他们两人本来相似,只不过一个装醉,一个不装而已。
王戎想阮籍也一定能看得清自己,看透了他这个败意之俗物,却依然愿意与他做朋友,以他为解语之人。
这也无碍,生活总要继续,饮酒伤身,治丧破财,两样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不会像向秀那样,内心痛苦煎熬千刀万剐,世事本就如此,何苦与自己过不去?他也不会像阮籍那样,提心吊胆故作狂态,人生何处不是战场,又能逃去哪里?他王濬冲是聪明人,从小就很聪明,知道只有把自己养成苦涩的果子,才能免去被攀折的命运。
王戎在酒垆前默立了一会,不发一语。裴頠也从后车里下来,看看是什么事让王戎停住了脚步。当垆的年轻女子见有客人,快步迎了出来,王戎见她面貌觉得极为眼熟,回想一下,忆起这与三十年前的老板娘生得一模一样,想必是亲生女儿了。当时年轻,见老板娘生得俏丽,忍不住便开了几句玩笑,不想一晃眼,女儿都这么大了。
再不是能开玩笑的年纪了。
裴頠环视一圈,略有些不解道:“岳父大人?今晚还有家宴,美酒自然不会少的。”
王戎微一点头表示了然,却道:“早年我曾与嵇叔夜,阮嗣宗在此饮酒,今日旧地重游,而故交不复存也。”他说的很淡然,好似并不很伤心。裴頠听了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王戎虽则任性,骨子里却是精明通透的,平日里极少说起这样敏感的话。
像是看出女婿心中所想,王戎接着道:“竹林之游,必不能久,本是意料之中事。故人去后,独我为时势所羁,往日已逝,杳不可追,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
拎酒来的女子不由多看了他两眼,欲言又止,似乎也有熟悉之感,她想了一会,那双眼睛“灿灿如岩下电”,不会是别人……她惊喜道:“可是王公子王濬冲?”
裴頠看向王戎,有些惊讶他这个酒家女子怎会识得他,王戎只略一颔首,并不显出自己也认出了对方。
那女子望了一眼两人身后马车,暗暗奇道,这样的大官竟然独自出行而无侍从跟随,又一瞥身后,见父亲没有出来,便小心翼翼地道:“我叫阿桃,听母亲说过公子风采,从小就十分仰慕,有个不情之请,不知……”
裴頠用眼神劝王戎不必多作纠缠,却不料他不为所动,反而直视着酒家女道:
“你说。”
“我母亲最喜爱的便是文人雅士之风,只恨自己才学浅薄……今日若能得王公子墨宝一件,也算了母亲一桩心愿。”
她一直用着公子的称呼,仿佛他还是多年前的那个令酒家女倾倒的年轻人。
王戎略一沉吟,点头同意了。然而他却没有排开平日里论文习字的架势,只要了一支普通的笔,点了粗炭作墨,信手便在酒垆里灰黄的土壁上挥毫:
饮酒黄垆下,相与竹林间。
昔人随风去,岁月自遐迁。
咫尺渺茫处,山川一何远。
莫学风流子,零落不忍见。
诗的意思很浅显,任谁都能看明白,阿桃却怔住了。素有盛名的王濬冲,让母亲心心念念的风流人物,叫人莫学风流。
墨迹深深地陷入墙面,仿佛皱着的眉头,越是忧思越是难解。阿桃回过神来,只见那两人的已马车在轱辘轱辘的声响中渐渐远去,正向着那落寞的夕阳,几缕零落的余晖拖在地上,把孤独的车辙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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