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稀碎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离珠字数:4197更新时间:22/10/24 11: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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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正提着刀,失魂落魄地爬上河堤。

    远处一群乌鸦掠过,树林里吹来一阵阵的冷风。总感觉马边的树丛里也有人在静静地盯着他,赵正不敢过去。

    如今有些草木皆兵的味道,他怕树林里还有埋伏。

    他回头看了一眼河对岸的营地,然后捡起了一块石头,丢向了他的坐骑。

    战马踏着四蹄,“希聿聿”嘶鸣了一声,见赵正招手,于是扭头踱步过来。直到了身边,赵正倚在马边观望,见确实再没人,这才翻身上马,不敢多做停留,顺着河堤向平凉跑去。

    到得平凉,却见村口似是有人牵着马出来,走近一看,确是段柴。

    “苍宣伯!”段柴一脸焦急,见黑暗中赵正脸色苍白,连忙迎上前来搀扶,“可是受了伤?”

    “呸!”赵正不知该从何说起,脑子里现在还是嗡嗡嗡地。下了马,问道:“你怎么来了?你如今不该是接了梁珅的差,在凉王殿下身边挑选护卫么?”

    段柴语气急迫:“苍宣伯有所不知,今日安郡王忽然来了四百里加急。说朝中有人要对你不利!殿下让我立时到团练营去找你。可我去时,金司兵说你已是走了。我便顺着官道往平凉来了……这才刚下马,村口方才有人,我问过了,说你还未回来。正想着再顺着河边去迎你……苍宣伯路上可是有何意外?”

    赵正摇头,感觉右臂黏湖湖的,被血水染透了,左肘也像碎了一般,剧痛难忍。肚子上的衣料被刀划烂,呼呼地灌着风。那冷风吹在伤口上,丝丝阵痛。

    他扶着段柴坐在了村口的大槐树下,龇牙咧嘴。

    不敢回家。

    他怕自己的模样太瘆人,吓着了有身孕的周盈。

    村口的火光不足,赵正穿的又是黑色的袍子,摸不清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只是感觉面前的赵正有些虚弱,说话都要喘几口粗气。

    “段柴,替我去把阿念请到平凉客院,我在那等她。家里其余人不要惊动,就说村东头的马棚里生小马了……”

    “唯!”段柴转身走了几步,又掉头回来,“苍宣伯,不如我先扶你过去,再去请人?”

    “不用,我自己能走!”赵正感觉额头上沁出了冷汗,站起来脚下有些虚浮。他知道自己可能失血过多,再不止血怕是小命不保,于是打发走了段柴,摸着平凉的屋墙,进了客院。

    点着油灯,赵正脱下了外袍。右袖扯动,带开了被粘稠血液湖住的伤口。

    方才在河边搏命,丝毫没觉得疼痛。此时那将凝未凝的血渍一撕开,鲜血便汩汩地向外渗透。内里穿的两件衬衣早已染透,鲜红刺目。

    小心地脱去了衬衣,在右上臂的伤口才显现了出来。那姓孙的男人使刀真的是下手狠辣,这一刀砍穿了皮裘,入肉三分,四寸多长。除此之外,肩头也有一处刀伤,只是不太碍事。

    右臂整个麻木起来。

    赵正割下了一条衬布,用嘴和左手捆扎在伤口上。深吸一口气,把衬衣一脱到底。

    肚子上一道血痕,切开了肌肉,差一些就崩开了腹腔。

    浑身冷得不行,赵正打了个寒战,掀开床上的被褥,裹了进去。但不知是被褥太薄,还是屋里太冷,赵正有些撑不住,眼前摇摇晃晃地,他甩了甩头,想清醒一点,只是越来越困,也越来越冷,恍忽间听见了屋门响了一下,扭头也没看清是谁进来了,便就双目一闭,昏睡了过去……

    第二日卯时不到,三千右武卫赶到,围住了整个移民营地。

    火把映红了黑夜,马蹄踏碎了来不及收拾的瓦罐。惨叫声、呼喝声响彻起来。全甲军士如同攻城略地,枪挑刀噼,扫平了所有的毡帐。各队往来搜寻,更是派出了精锐斥候,沿着大通河直寻五十里,只要是移民,见人就抓,抓住先打一顿,再带回来审问。

    庞元堂亲自领兵,抓了河滩边男女老少数十口,一顿军棍,把他们打得血肉模湖,奄奄一息。

    孙林是何人?是如何混进移民当中的?可有熟识之人?营中可还有他的同党?只要说一个名字,就能活命。

    否则刺杀苍宣伯此等重罪,全营诛杀,鸡犬不留!

    普通百姓怎能遭受这般毒打,又听说要全营殉杀,顿时便哭天喊地起来。

    整整两日,一大堆相干的不相干的人被牵扯了进来,一条一条有用的,没用的线索也都整理了出来,最后变成了呈表,递给了在平凉坐镇的凉王殿下。

    孙林,二十六岁。关中渭南人士。其妻刘氏,其母林氏。去岁十一月初六随移民从渭南出发,到得河陇宕州时消失过几日。营中有同乡,据供述,孙林是渭南府军出身,十年前上番去了右骁卫,于时任兵部侍郎、河南道行军总管林仲帐下供军职,其人在与叛军的作战中表现神勇,曾数次立功。

    五年前叛乱平息后除役,只是家中粮田已被兼并。此番来河陇,走的是正常手续。

    达念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洗了一把热帕子,一边啜泣,一边轻轻地擦拭着赵正身上的血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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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硕脸上杀气渐盛,合上了呈表,他闭着眼睛,两道热流从鼻孔里喷出,“元良,保险起见,都杀了吧!”

    赵正靠在床边,没说话。

    赵硕道:“你可知林仲是何许人?”

    “如今的尚书左仆射,领中书侍郎。”赵正点头,掀动着嘴唇,“他是大唐首辅。圣人赐臣苍宣伯的敕书上,便就有他的大名。”

    “品至三公,官至首辅!”赵硕补充道:“他还是太子殿下的亲岳丈!”

    赵正嗤地一下笑了起来,只是肚皮上的伤口被牵动,这笑容变得多少有些狰狞,“殿下说笑了,岳丈还有不亲的么?”

    “你还笑得出来?”赵硕气炸了:“安郡王前脚派人送信,让我提醒着你一些。你后脚就被人砍成这般血人的模样!”

    赵正心说是啊!这帮人真的怂,要砍你去砍凉王啊,砍我一个里正,算是怎么个章程?安郡王都已经提前对自己动手了,拿了他的实职,灭了他的气焰。怎么朝中还有人要对他动手动脚?

    不就剪除凉王的羽翼么,剪谁不好?剪王渠让、古昕不是也挺好嘛?至于三更半夜伏击一个平凉里正?

    到哪说理去?

    赵正蹙着眉头,捂着肚子上的伤口,小心地咳嗽了几声。

    赵硕思虑良久,忽然挥手道:“你得走!走得越远越好!”

    赵正抬起头,什么情况?

    “林仲此人,在军中之时便就以狠辣着称,早年还是振武将军时,在安西就坑杀了数万铁勒人。后来随圣人征战,在河南一仗击垮了叛贼十万大军,当着圣人的面,斩了两万降卒。”赵硕说起这些时,脸上仍旧有些骇然:“刺杀于你,此事虽然没有证据,但与他绝脱不了干系,也符合他赶尽杀绝的风格。可我实在想不出,他为何偏就要杀你!”

    “此时定论尚早。”赵正摇头,在战场上狠辣,那只是个人性格问题。可人又不是疯子,杀人总得有动机,往小了说,要么为人,要么为财,要么为了出一口气。这是市井争端,上不得台面。

    能坐在首辅的位置,都不是常人,更不是市井之徒,只为一时冲动就要置人于死地。

    他总得有个能上台面的由头。

    大局?帮助太子殿下铲除凉王?

    凉王殿下眼下行事并不出格,就算扩军确实有架空卫军的嫌疑,未来可能会成为隐患,但这种事明面上就能阻止,只需朝会时引经据典,据理力争,凉王的计划就只能被迫流产。他犯得着如此狗急跳墙,大动干戈,以至于破绽百出?

    除非他幼稚,没有政治智商。

    杀人全凭个人喜恶。

    赵正并不是为了嫌疑犯开脱,动辄就要暗杀某个名不见经传的里正,就算这里正还是凉州都督府的司兵,可这事他说不通啊!

    新军还未组建,玄甲军更是没影。

    赵正没这个资本,让大唐首辅大人记挂在心。

    此事必有蹊跷,只是暂时还没有头绪。这种事,让赵正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吐蕃人。玩得一手挑拨离间,让大唐内里两强相斗?

    赵硕见赵正陷入了沉思,一时有些不快,站起身来,道:“元良你且好好养伤,那女子我已让人医治,只等她醒来,我有的是办法让她开口!至于移民营,已是在你平凉管辖之下,人杀与不杀,你且自己决定!只是望你三思,莫要给自己留下隐患!”

    “殿下说的是!”赵正也不愿纠缠,他不信这一百余户都有罪。但赵硕说的有道理,出了一个孙林,谁又能担保不出第二个孙林?

    难不成日后只要出了平凉,就要穿甲?整日提心吊胆,接着草木皆兵?

    赵正不愿想这些事,杀人不过头点地,但以莫须有的罪名屠人满门,这等事他也做不出来。况且屠了这一百多户四百余口,他就安全了?

    并不会,反而会让他落下个残暴无仁的坏名声。

    为今之计,只能把他们全赶走。相信赵硕经了这一遭后,也不会再让平凉多留军户。

    至于安郡王的预警,赵硕也并没有过分地解读。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是首辅大人真的要对他下手,就算有预警又有何用?左右不过是见招拆招,只要人不死,那便必有算账的日子。

    赵正睡了下去,达念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晌午时,周盈姐妹也过来了。达念终是瞒不住,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告诉了她们。只是周盈比想象中地要坚强许多,并没有因此大哭大喊,她默默地接过了达念手里的布帕,蹲坐在炕前,仔细地擦拭着她男人的手臂和额头。

    眼泪掉在了衣襟上,但她并没有哭出声来。

    赵正在吐谷浑生死未卜的那一个月,家中姐妹远比眼下更加绝望。

    赵硕听取了赵正的意见,着右武卫押送,将大通河东岸的移民营迁出了苍宣地界,直赶上了高原,去了吐谷浑。

    相比河西之地,那边更靠近战场,既然都是嫌疑犯,那就让他们在百谷城自生自灭吧。河陇待他们不薄,在百谷城仍有万亩草场,千亩粮田。

    只是环境恶劣了一些。

    好在赵正虽然看起来吓人,但刀伤并未伤及血脉筋骨,加上达念不惜成本地用药,对他又照顾得无微不至,赵正躺了七八天就能下床,养得半月伤口便就痊愈。

    从平凉出来,远处的大通河东岸一片狼藉。

    乌鸦落在破烂的毡帐堆中,四处觅食。打碎了的陶罐和陶碗里,还盛着早已霉变的野菜粥。夯实了的地基上,堆满了木料与砖石,它们原本是用来盖屋子的,可是此时却只能静静地放在那。

    赵正唏嘘不已,他的一江两岸的梦想,瞬间稀碎……

    灌既渠仍旧在挖,只不过仍旧是平凉子弟在辛勤劳作。这九百亩荒地,已是烧出来了,若是放在那不开不肯,平凉人看不下去。

    赵吉利几个休沐时回来过一趟,一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凶手碎尸万段。只是团练营里操练任务繁杂,赵正没让几人过多的停留,早早地把他们赶回了营里。可他自己却像个孤家寡人,一个人站在大槐树下,远远地眺望。

    两千多团结兵半个多月后只剩下了八百人。

    每日辰时操练,八百人的队伍就沿着大通河两岸跑。不时的,队伍会靠**凉,顺着盈仓渠,矫健地像是八百头豹子。队伍也不似刚来之时如同放羊,此时晨操跑起步来,有了队形,有了整齐的脚步。

    “啪、啪、啪、啪……”

    赵正就那么站着,看着远处的队伍越来越近。

    今日是赵吉利带队,但显然队伍比昨日又少了许多人。

    赵吉利朝赵正笑了笑,耸了耸眉头。随后队列中有人向赵正行礼问好。

    “苍宣伯!”

    赵正站在村口的大石头上,也跟着笑,“还剩多少人啊?”

    “五百三!”人群大声地回应。

    “那不行啊,再加把劲!”赵正拢嘴道:“再赶走两百三,剩下的人,就能拿月俸了!”

    “哈哈哈哈……”

    兵丁们齐声大笑,追在队伍最末尾的赵大柱一脚一个,大声斥骂:“军威军仪呢?都喂狗了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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