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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没有赴约。
春日的早晨,我从宫苑的矮墙上翻身而下,正巧摔进了元懿的怀里。
“宫苑内飞檐走壁,是为何事?”他问我。
我眨了眨眼睛,笑答道:“红杏闹枝头,妾……去偷春。”
我失了约,元明却因此等了整整一天。
元懿宠爱我,珍宝如流水,钱财似沙吹,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如今是真的信了。穷人就算是饿死,这些金银财宝也到不了我们的口袋,而帝王将相只消勾勾手,那便是探囊取物,瓮中捉鳖。
我是个好学生,那十数年间,符光教我的,我都学会了。虚与委蛇、逢场作戏,柔弱、狡黠、机警、委屈,我什么都演得出来。
为此,我还背上了祸国妖妃的骂名。骂就骂呗,只要能哄着元懿高兴,我就有好日子过,娘娘与元明也就会有好日子过。
可也不尽然,即使我常常向元懿吹枕边风,但他不喜欢便就是不喜欢。宫里人的心眼儿加起来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自作主张的也大有人在。
元明十三岁那年生辰被宦官下毒,宴上我与他玩闹,抢了他的半块酥吃了下去,不承想与他一道中了毒。
元懿在我的榻边跪着,不停哄着我,替我擦着汗。我神志不清,五脏六腑像是被火烧一般,哭着求他:“我走以后,还请陛下,对……对娘娘好些……”
元懿慌了神,发了疯似的要太医配药。
太医满头大汗,只说能先用药吊着命。
大殿内死气沉沉,众人都跪在地上,只听得见皇后的抽泣。
季清突然闯入殿内,抓着一个宦官的头发将他扔在地上:“陛下,就是此人下的毒。”
宦官交出了解药,可却只有一瓶。
元懿一把夺过,犹豫了一瞬,又厉声问道:“再去配一瓶,还有太子!”
宦官哆哆嗦嗦“奴婢……奴婢只有一瓶啊陛下……配不出来了,配不出来了……”
元懿目眦尽裂,咬牙怒斥:“拖下去!凌迟!给我查!给我查是谁指使的!”
我实在难受,嘴中囫囵,神志不清地喊人,一会儿喊娘一会儿喊娘娘。
元懿看了眼耳房,沉默良久,烛光将他的面庞照得半明半暗。他示意宫人将我扶起,端着药瓶放到嘴边,哄道:“阿蛮张嘴……阿蛮阿蛮,以后你给我生个太子好不好?”
此言一出,我犹如梦中惊醒,耳边轰雷掣电,艰难地挣脱宫人的束缚:“不要……陛下,我不要……”
“啊——宝儿!宝儿!”皇后凄厉的叫喊声从耳房传来。
我在一片迷蒙中看见她抱着元明冲进来,泪流满面,撕心裂肺:“陛下……陛下……求求您,救救宝儿吧,求求您……”
元懿默然地看着哭天喊地的皇后,良久才说出一句话:“他本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空气忽然凝滞。
“能活到十三岁,已是朕对你们符家的仁慈了。”
可我也姓符啊,陛下。
我也姓符啊,娘娘,也早已是我的家人了啊。
皇后呆愣住了,双目陡然失神,直直地跪了下去。
元明吃的比我多,面唇已然发紫。
我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夺过药瓶灌进自己的嘴里,推开宫人翻身摔倒在地上,强忍着腹痛匍匐爬向榻边昏死的元明。
我捧起他的脸,将口中的药渡到了他的嘴里。
“阿蛮!”元懿连忙跑过来将我抱放回榻上,“阿蛮!你这是做什么!”
元明不能死,他死了,娘娘也活不成了。娘娘过得这般苦,对我这般好,我不想再让她伤心了。
皇后也扑到了我的榻前,我侧卧着看她,看她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我想,这眼泪许是为我流的吧。
我想伸手摸摸她的脸,却已经动弹不得。
我张了张嘴,心中百转千回、愁肠满曲,拼尽全力却无声:“娘……娘……”
-
我没死成,只是烧了很久很久。许是老天爷那我前生太过孤苦,还想留我久点,让我享享福。
那时候我整个都迷迷糊糊的,一会儿看见皇后,一会儿看见元懿。
一日夜里,我安安静静地睡着,却感觉到有个人爬上了我的床。我没有力气去辨别,以为是元懿,虚弱地喊了一声陛下。
身后的身体忽然一滞,半晌才叹了口气,一只手慢慢环住我的腰。我这才意识到那人的身形比我还要小。
“元宝?”我犹豫开口。
元明闷哼一身,没有说话。
我努力寻找着自己的思绪:“你……你好了?”
“嗯……我已经好很久了。父亲母亲都不让我来看你,我只能偷偷来了。”他的言语中似有啜泣,“你还难受吗?还疼吗?”
我迷迷糊糊应答:“不疼,可是……好晕还冷……”
元明紧了紧怀抱:“这样呢?这样呢?”他不停地变换着姿势,只为了将我搂得更紧些。
我失笑,哄他:“这样就好啦。”
他安静下来,一动不动地用自己的身体熨帖着我。
“你像个小火人。”
元明将我翻了个面。我睡意朦胧,没有睁眼看他,只感觉到他的气息拂在我的面颊上。
他在用额头试探我的温度,清甜的香气萦绕在我的鼻尖。
“你烧了好久了。”元明将我的手捂在自己的胸口,我仿佛感受到一团火星在我掌心灼烧,想要撤走,却被他一把拉住。
“我帮你暖暖。母亲说人心是最暖的地方,你就捂在这里,别跑。”元明的声音莫名得让我安心,我没有再离开,只觉他的心口规律地起伏着。
咚咚,咚咚。
是他的心跳。
我不知道那晚的元明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醒来时,枕边已然没有了人,若非残留的余温,我险些要觉得昨晚一切皆是一场梦。
我的病好了,愿意来瞧了我一次,告诉我宦官已经处置了,叫我放心。
我问他,幕后主使是谁,查出来了吗?
元懿神色古怪,顾左右而言其他,稍坐坐便离开了。
皇后告诉我,查不出来,那宦官一口咬死是自己出宫采买的时候将毒药带进来的,他就是看不惯太子,就是想杀他。
我冷笑,想去找元懿将此事彻查,可我走到他寝宫外时,却听见里头娇娇媚媚的笑声,婉转低吟,不堪入耳。
宫人们瞧见我愈发阴沉的脸,怕我进去闹,连忙好言相劝,说什么陛下最疼的就是容夫人您了,这里头的狐媚子您不必放在心上。
我没说话,嗤笑一声,翻着白眼就离开了。
他的儿子要死了,他却把解药让给了宠妃;他的宠妃来找他讨个公道,他却在政殿里与其他的女人欢好。
真是荒唐至极,好笑至极。更可笑的还是我自己,竟会相信这个男人是真的宠爱自己,真的心疼自己。
他和符光一模一样,遍搜天下珍宝藏诸家中,兴起时拿出来把玩,不爱时搁起来蒙尘,若能送给他人谋求更高的利益,他们必定会把那珍宝装扮得漂漂亮亮,双手奉上。
-
我开始无所不用其极,像一根藤蔓一般将元懿缠住。
我哭诉我的过往,歌颂他的怜爱,抱怨他人的不善,埋怨我对他难解的情愫和后宫中纷纷扰扰众多女人带给我的困苦。
“陛下,妾身好像已经离不开你了。”我常伏在他的胸膛上,戚戚哀哀,娇娇柔柔地同他倾诉。
每每此时,元懿总会耐心地安抚我,亲吻我的眼角:“别怕别怕,朕不会离开你,不会离开你。”
那一日清晨,我拉着他的衣袍,让他不要走,说若是他走了,我会心慌。
元懿已经辍朝一个月了。
大臣们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和水一并吞了才好。
可元懿并不收敛,我的生辰将近,他要为我准备鲜鲙宴。然而渔船倾覆,我一口都没吃上。
我告诉元懿不要铺张,小小的家宴即可,皇后身体不好,宫中淑妃娘娘最长,不若让淑妃娘娘给妾身办生辰吧。
元懿应允,然淑妃看我的眼神不善。
淑妃是望族出身,家宴办得妥帖,宾主尽欢。当夜众人各自散去,第二天却被沁芳阁侍女的尖叫声给惊醒。
淑妃殁了,死得悄无声息。
太医来看,只说淑妃死于窒息,却又无外力痕迹,若要知晓缘由只能等仵作来验。
堂堂淑妃贵体,怎由得仵作那般腌臜的人触碰。众人只当淑妃命不好,死于急症,便发丧入棺了。
淑妃出殡那日,漫天飘雪,有人呜咽哭泣,有人装模作样,只有我觉得心里畅快。
当年我找到季清,探查了宦官行动路线,又蛰伏许久,才查出我与元明中毒出自淑妃之手,奈何没有证据,又忌惮淑妃母族,祸及皇后,我们只能秘而不动。
此次我生辰,淑妃自己备的食材,自己安排的座位、仆从、菜单,怎么看都是死在自己手里的。没有人会知道,是我联合了季清,将本应该放在淑妃桌上的点心掉包成了含有夹竹桃汁水的糕点,又让人喊了沁芳阁侍从们去喝酒,到了后半夜所有人都倒头大睡,淑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活生生在自己的寝宫丧命。
我承认,自此后,我的手上沾了血。
人生如逆旅,坎坷崎岖多,我前半生不太平,若想要后半生太平,只能如此杀出血路。
我本以为这样能让皇后和元明在后宫中过上好日子。
可皇后死了。
是符光害死了她。
那时南朝与我们征战混乱,大量的兵马被调往边疆对抗南军。前方战事不利,以致于最后不得不动用京师。符光想趁此机会毒死元懿,扶元明登基,让他做傀儡,而自己就当那个掌握一切的傀儡师,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将药给了皇后,说让我去下毒。
后来我时常想,为何他不直接来找我,若是直接找我,说不定我真能毒死元懿。可后来想想,应当是他已经不信任我了,他觉得我占着元懿的宠爱乐不思蜀,断不会做出此等损己利人之事。
皇后终是没有下手。那日她将我喊去宫苑,坐在我们初遇的高台亭子上,望着天际高挂的圆月,与我对酒闲聊。
“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她又是一饮而尽。
我有些慌了,连忙制止:“娘娘别喝了,您喝得有点多了。”
皇后推开我的手,望着我笑得极其开怀:“蛮蛮啊,这月色……可真是好看。可惜了,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我心头狂跳,只觉得此话不吉利:“娘娘说什么呢,月有阴晴圆缺,总是能再见到的。”
她拿起她的那壶酒一饮到底,望着我痴痴笑,眼泪却滑了下来:“蛮蛮,你真是个好姑娘。”
她突然举着就被站起来,对着明月遥遥一敬:“今日别江河,他人九泉逢……你我,你我皆故人。”
我想起身去扶她,却见她身形一软扑倒在地上。
我惊叫着冲过去将她揽在怀里,只见她鼻口鲜血直流,眼神涣散,目无光点。
“娘娘!娘娘!来人啊——救命啊——来人啊——”我声嘶力竭地喊着。
“蛮蛮……救不活啦,救不活啦……”她抚摸着我的脸,“好孩子……深宫幽寂,长夜难眠,你与宝儿要相携相伴,要好好的……帮我……照顾好他……”
“娘娘——”我泣不成声,台下有光影攒动,我大喊,“来人——来人啊——”
皇后在我怀里,血污满面,却没有任何惊惧与惶恐,她是笑着的。
“我……终于自由了啊。”
终于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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