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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明将符苑关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看着他气定神闲地待在我殿里,忍不住问道:“宫门已经落锁了,你要把她关到什么时候?”
元明的眼睛从奏折上挪开,看着我:“再关个几天,不急。”
“那符家那边怎么办?”
“符苑同家里说进宫,但人却不见了,问宫中人也一概不知。等回去后,她却硬说自己进宫了,你觉得符家的人会怎么想?真的会信她吗?”元明看着我,“她一个不得宠的庶女,本来就是被送进来当棋子的,她的话有几人会信?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我们……”
他说着便放下笔凑到我面前,讨好似的笑了笑:“你放心,我不会对她怎么样的,不过就是在暴室里关几天,吓吓她,过几天就放出去了。”
我没说话,脑子来却还是符苑看我的眼神,惊恐又嫌恶,仿佛是看见了什么天底下最恶心的东西。她说:“符嫆,你是我父亲的妾啊,是我的庶母也是陛下的庶母啊!你这个妖妃祸害一个皇帝还不够,还要祸害另外一个皇帝吗!”
祸害?初听见这个词的时候我觉得甚是好笑,到底是我害的元懿还是他害的我?有多少奏折是我帮他批的你们怕是不知道吧?
一个昏庸无度的帝王,治国无方,醉死温柔乡,最后竟然还要我来替他顶罪,真是可笑至极。
可元明呢?我忽觉得害怕,他是一个勤奋乖巧的孩子,他会在寒夜里顶着烛光看书,在烈日下学习五谷种植,身在庙堂,心在江湖,他满目疮痍,心中却自有一片桃源,住着他千千万万的子民。
他是这样好的孩子,这样好的男人,这样好的皇帝。
难倒要他因“子烝母”这样的背德罪事而背负千古骂名吗?
而我,做了那么久的祸国妖妃,如今扶持太子登基,维护朝纲伦理,坐着高高在上的太后,也要因这不言而喻的错事而毁于一旦吗?
糊涂啊糊涂,符嫆,你因一时情迷而瞎了双眼误了心智,真是糊涂啊。
元明还在我的怀里窝着,他说今晚他想留在我房里睡,说罢又抬头亲了亲我,笑说母妃好香。
我揉着他的脑袋,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陛下,你长大了。”
元明面上的神情瞬间凝固,他有些暴躁,双手箍住我的肩膀,隐忍着情绪:“符嫆,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想做什么?我现在真的猜不透你了……你,你不是爱……”
“是母亲对孩子的爱,或者说……是姐姐对弟弟的爱。我感念皇后之恩扶养你长大,给予你陪伴,保你登基为帝,是我的责任,是我要还清皇后娘娘的。我必须要跟你说清楚,你不该再沉沦于此,你不过就是习惯了我的陪伴罢了,你需要找一个真正爱你,真正懂你的女孩子……”
“你就是!”元明大喊出来,“我说了你就是,符嫆你听清楚了吗?我原以为我不用讲你便是懂的,我们之间有这样的默契。可你明明也明白,但你非要退缩,非要抗拒,为什么!你在怕什么?你怕史书工笔为后世诟病,还是怕群臣激愤要杀你灭口?不会的,你信我,我不是我父亲,我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胸中激荡,却刻意将自己颤抖的双手缩回袖中不让他瞧见。我稳定声音,仰头看他:“不,我素来不懂,我只是太惯着你了。今日之事本不该发生,是我娇纵了你才让你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够了!”元明双目猩红,隐隐有泪。他受伤难过却又极力维持着帝王的尊严,颤抖着声线:“符嫆……符嫆……我如今是真的明白了,你不爱我,你也不爱我父亲,不爱我舅舅,你对我母亲也没有留恋,因为,你只爱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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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元明吵架真的是最伤身体的事情了。连日来虽不见他,但我仍旧心力交瘁,元明那句“你只爱你自己”更是如同刀子般在我心上千刀万剐。
这个天煞的小白眼儿狼。
可元明还是听我的话,用了季清,只因他将季清叫来堂前,问了三个问题。
为谁打?打的谁?怎么打?
季清一一答出——
为百姓、为君王。
打诸侯、打权臣。
开赦罪犯以充前沿,边防军队统归遣将,联柔然鲜卑兴茶马之政,军中功高者得赏,勇武者封官,不论出身。
这题答的真好,不枉费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送兵书、图與给他看。
元明任命季清,朝中反对声音最大的当属符光的幕僚们了,左右不过就是几句年轻经验不足,易出差错,若是战败改如何是好。
元明轻轻瞥了他们一眼,冷淡道:“如此说来,诸位推荐的人能保证旗开得胜,用不战败,是吗?”
朝中顿时鸦雀无声,无人再敢反驳。
季清受命后来了我寝宫一趟,说是感谢太后多年栽培,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自此后必定为太后皇上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我点点头,留着他说了很久的话,一直到傍晚,还喝了酒吃了饭才将人送出宫去。
元明肯定是知道的,元懿死后,我替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宫中眼线,尤其是我们俩宫里的人尽数换成了自己人。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宫里的人也变成了他的人,一日三餐,见过谁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事无巨细,他每一件都知道。
真是好手段啊。
如今我们二人这般境况,我已然无所谓他知晓我的一切,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真的没有他想象中那般爱他,我没有他能过的很好,他没有我也能。
但事情爆发在符光找我的那天晚上。
那日方才下朝,符光在宫苑里碰到闲逛的我,竟坐下来与我聊天。
我与这个男人相处的十载,是我最青春少好的时候。他会给我买全京城最好看的首饰衣裳,看我穿戴打扮然后牵着我的手趁着春光外出踏青,旁人瞧了都会忍不住夸一句小娘子真俊,郎君好福气。
我爱在夏天吃冰,他不仅会让人一碗一碗往我房里送冰甘蔗汁,还会在我屋的房梁里修一个置冰架。夏天将冰块大块大块的放上去,屋子里就像深秋那般凉爽。
他还教我写字,教我念书作诗,骑马投壶。
他给予了我曾经连做梦都梦不到生活,年少时的我总是想着,这个男人应该是爱我的。
可是皇帝看见了我,亦或者说,他让皇帝看见了我。于是他将我与宝马一同,献给了皇帝。
一去经年,我成了太后,他做了权臣。我仍旧记得有一年中秋,他抱着我躺在亭下,两个人絮絮叨叨有说不完的话,而如今相对而坐,却是两两相望、相顾无言。
“娘娘好眼光啊。”他说。
我笑道:“是陛下选的人。陛下年少英才,慧眼识珠,是个好皇帝该有的样子,哀家也放心了,宰相也该放心了吧?”
符光没看我:“是,太后娘娘教的好,陛下也学的好。臣一定会尽力辅佐陛下的。”
我们二人良久没有说话,我却说道:“元明不像元懿,我觉得他能把这个国家治理好……做个纯臣,不也挺好的吗?辅佐帝王,安定山河,功在千秋啊。”
符光沉默良久,忽然笑道:“你当真是变了。无人敢如此劝我,你却把话放到台面上说。我当真是小看你了……符嫆,你能告诉我你为何这样护着他吗?为了先皇后,还是……”
我瞥了他一眼,我不知道符苑回去后有没有同他说过什么,但时至今日,我实在不愿与他多言,拂了拂衣袍起身要走,却冷不丁被他叫住。我听见他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沉稳、冷静,带着不容一丝多想的规矩:“娘娘在宫里……过得还开心吗?”
这真是句好笑的话,我回头看他,因常年劳于案牍,符光不过四旬有余鬓边却生了白发,眉目锐利,神态严肃,天然一股风流沉稳,也难掩眼角岁月刻下的皱纹。
我歪头:“开心啊,比在符家的日子……还要好呢。”
他远远地望着我,忽然垂下头避开我的目光,望向宫苑里花草树木:“好啊,那便祝太后娘娘萱堂日永,兰阁风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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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元明是气势汹汹地冲进我殿里的。
彼时的我已卸了妆正在洗漱,他风尘仆仆闯入殿内,阴沉地看着我。
身后没有追上的宦官趴了一地,惶恐地瞧着我。
他又发疯了。
我看着他,问道:“皇帝若有事,不妨等到明日?今晚哀家要歇息了。”
元明冷着脸,让侍从们下去。
我喊道:“不用退,该走的是陛下您。”
“朕让你们滚!”元明厉声呵斥。
侍从们无敢不从,纷纷告退。
殿门轰然关闭,偌大的寝殿只余下我们二人。
纱幔轻拂,烛光摇曳,元明看着我步步逼近。
我仰视着他,与他对峙:“何事?若是政务,陛下不妨等明早上朝与大臣们一同商议,反正我这个太后早已被您给撤……啊!元明你放我下来!”
他没等我把话讲完,就一手扛起我将我摔在床上,拉下帘子钻进床榻,将我整个人罩在他的阴影里。他逼得极近,我们气息相闻,瞳仁相望。
忽然,他捧起我的脸,撞上他的唇,他好似饥饿的野兽撕咬进食一般,将我的唇舌咬啮辗转。力气之大,我挣脱不得,只觉身上被千斤巨石压迫着,难以呼吸,仅余的一线生机也被他用牙齿叼走,蛮横又无理。
他终于放开我,我有些神志不清,却依旧能感觉到他伸手在解我的衣带。我全身无力,却仍旧颤抖着手阻止他:“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父亲,我舅舅,还有那个季清,你明明都不爱他们,你根本不爱他们!他们对你一点儿都不好!为什么他们可以,为什么我却不行!”元明讲这话时带着凶狠,根本不容我辩驳。
我怒从心生,起身就甩了他一个巴掌:“元明你这个混蛋!”连日来的委屈、烦闷与愧疚在这一刻顷刻爆发,我不可遏制地哭了出来,“你这个白眼儿狼,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呜呜呜……”
元明见我哭,瞬间呆愣在一处,连忙将我抱住不再动作。我感觉我的肩头微微湿润——他也哭了。
意识到这点我更加无措,我扭头看他,只见他从肩膀上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是被谁欺负了似的委屈。可明明被欺负的是我。
“你在宫里待得很寂寞,对吗?所以你需要他们?可是他们很好吗?他们不好!为什么不要我?我们明明才是陪伴彼此最久的人,为什么不要我?”即使他有天下,却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在这儿哭泣。
“我现在是皇帝了,我能保护我们两个,你为什么不相信?曾经他们给你的,我能给你。他们不能给你的……”他语气一顿,双手缓缓滑向我的小腹,好似咬着我的耳朵低语,“我也能给你……”
我惊恐地想要逃离,却被元明箍住动弹不得。
“我不动你,你不愿意,我不会委屈你,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仍旧维持着这个姿势,“我知道你在怕什么,可是这又如何?我们之间的事情与我父亲所做的那些事相比,荒唐吗?可笑吗?我会是个明君,生为社稷,死为社稷,我只求一个你,这都不行吗?”
我沉默。
“不要再拒绝我了,我的心都快被你揉碎了。姐姐,符嫆,嫆儿……”元明在我耳边小声抱怨,是他对我惯用的伎俩,闯祸后的委屈装可怜,博得我的同情怜悯,然后虚心认错,屡教不改。
我被折磨得没了脾气,心软了,却顿生出浓浓的疲惫、无力与绝望。
罢了罢了,我心想,就在这与他相处的最后时光里,让他开心些,让我也恣意一些吧。
我扭过头去,吻了吻他的眼角。
元明身躯一震,惊异地看着我:“你……”
“我怕,我怕很多东西,但是……”我垂首,“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
元明抓住我的手,极力求证:“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
我无言点头。
“你就是故意的!”他又开始抱怨,“你故意折磨我,就是想看我为你魂不守舍。”
“我没有……”
“你有!”他信誓旦旦,“我要补偿。”
我扭头:“没有补偿。”
他却在我的脸上啄了一口:“我自己拿。”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元明望着我,咧嘴笑道:“你放心。”
心房微颤,心中封存的冰河突然有了裂隙。
我看见了他眼中晶亮的星河,跳跃的欣喜与灼热的赤诚。那是少年人独有的真挚与猖狂,即使他是帝王,不管我怎么抗拒,他仍旧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展现给我,仍旧拿着滚烫的心,双手捧到我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它是你的。
多稀奇啊,我竟也有听见这种话的一天;多可悲啊,我竟不相信它能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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