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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职,履历。
当今天启朝最看重的就是履历。
不论你是进士及第也好,还是乡野出身也好,没有一份从基层做起的履历,没有一份拿得出手的政绩,又凭甚么说你自己是大贤?
黄尊素是前朝进士,还担任过御史,但这要加个曾经。
而且他还真没有实际担任过任何地方官职,别说从农庄做起了,就是一县一府的主尊他也没坐过。
可这也不能怪他啊。
毕竟历来进士入朝那都是从翰林院做起,一步步上来,到了一定程度才有可能外放。
但那样能培养出有真才实学的人才吗?
半生在朝中,单凭书卷和前人记录就口言国家大事,根本不了解朝廷是怎么运转的,百姓怎么生活的,有何用呢?
那个学子对着黄尊素躬身行了一礼:“先生,治国需从实处去,不在乡野田间去见识百姓生活,单凭几本书,几句传言就妄议国政,空谈治国,岂非狂妄乱语?”
“若先生从未主政一方,了解民生民愿,又何谈国事弊端?夫子的书里可没说要我等读书人只会空谈,圣人尚且周游列国走访民生,为何到了如今,我辈读书人却只要读几本书就能治理天下了?”
“难道我等比圣人还厉害不成?还是说我等真的钻研透了圣人经义?”
“可历朝历代无数先贤苦心钻研圣人经义直到如今都未曾完全解透,先生为何觉得单凭书卷就能治国安民呢?”
黄尊素气的脸色都变了:“谬论!谬论!”
“岂不闻宋初忠献公半部论语治天下?忠献公读书甚少,仅以半部论语便可治理天下国泰民安,这书中的圣人道理,治国之道岂是尔等可以鄙夷的?”
学子说道:“回先生话,我等学生自是不敢鄙夷圣人经义,书中道理。”
“然忠献公可从未妄言国事,乃是一步步做起,直至最后升任宰相,有半生周转各地经历方才有后来半部论语治天下。”
“学生敢问先生,为何忠献公是半部论语?”
“难道不是书中经义占一半,亲身经历占一半?读万卷书,还要行千里路,以切身经验辅以圣人言论方才能治得国泰民安。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先贤之言先生怎可忘却?”
“纵观历朝历代贤相明相,又岂是全凭经义治国?若真凭经义便可治得国泰民安,历朝历代无数经义,为何仍有百姓疾苦,朝代更迭?先人经义不看古今直接拿来便用,千年之前的经历放在如今又真的适用吗?”
“为何先生凡事只说一半?先生又为何攻讦朝政,皆从其品行私德着手,敢问当朝元辅私行品德又有何错?先生可曾去过北方?可曾见得北方百姓生活安乐,齐家合欢,民生富足,人人吃饱穿暖,老人有所可依,孩童有学可读?”
说着,这学子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先生,儒学至今,理学、实学、发展至心学,然哪怕心学都提倡格物致知,认为凡事都要从实际出发,为何到了如今,却只见空谈,不见实际呢?”
黄尊素张了张嘴,他还想说什么,但看了看对面的那些学生,最终还是冷哼一声拂袖离去,这些人都已经被张好古那个家伙洗脑了,已经不是儒家的学生了!
黄尊素的离场,在围观群众看来那可不是他自己离场,而是被大同书院的学生驳得没话说了,因此围观群众纷纷叫好,周围的学子读书人也是不断鼓掌为这几个大同书院的学子大声叫好。
但凡去过北方,真正见到北方情况的人,谁也不能忽视张好古的新政改革,眼下北方百姓生活幸福安乐,家家和睦团圆,三代四世同堂更是随处可见。
更何况如今北方免厘金关税,便宜通商,诸多朝廷政策鼓励商业发展,对民间商业的鼓励可谓空前。
如今何止百姓支持新政?
商人,学子,匠人,谁不支持新政?
大家都有出头的机会,可比原来强多了。
如今新政波及到江南之地,商人百姓学子匠人纷纷支持新政,传统的士绅地主已经无力阻挡这股滔滔大势。
随着新旧学说的辩论不断的进行,江南之地的有识之士就新学旧学展开激烈的争论,一股席卷江南乃至整个南方的大势正在酝酿着,江南的士绅,旧学儒士们纷纷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正如历朝历代新旧学说与前朝大礼仪引发的波澜一样,这场风暴仅仅还在积蓄力量,那样隐约间泄露出来的气息就已经让不少人不寒而栗,这可是能席卷整个南方,让无数人粉身碎骨的可怕力量。
甚至有学子公开宣称,大明的官吏应当受到大明百姓的监督,认为只有百姓监督之下的官吏,才能奉公执法,清廉中正。
这股言论一出现,让南方的官员不少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的气息,百姓监督官员?!
简直是闻所未闻!
什么时候官员执政一方需要百姓监督了?
然而还真有不少学子非常认可这样的意见,他们自发组织起来,形成社团,真的就开始监督江南各地官员的执政情况。
面对这些学子,不少官吏都是头疼的很。
首先,他们都是学子,属于百姓,又不属于普通百姓,不能打也不能骂,毕竟你堂堂一府县之尊,真的要是舍下面皮对这些学子出手,首先你面子上过不去,其次人们就会怀疑:你是不是真的有问题,你没有问题为什么会对普通学子下手?
更重要的,舆论问题。
毫无疑问,学子们读书识字,自幼钻研经义道理,这天下舆论掌握在谁手里?
是百姓吗?
是百姓中的读书人,因为他们读书识字学问多,加上老百姓对读书人的尊崇,因此读书人才能掌握民间舆论。
如今大同书院的学子们不仅读书识字,还能在农庄教导百姓的孩子,在民间有着很大的声望。
你突然对这些学子下手,民间百姓的舆论,其他学子的舆论就能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如果不是被逼急了,谁也不敢轻易对学子下手。
不能打,不能骂,不能抓,这就是难办的地方。
说这些学子妨碍公务吧,他们还不闯衙门,只是在民间监督官吏的行动,属于我不打扰你,但我就盯着你,这让有心赚些外快的官员着实难办。
一时间,江南各地的官场风气竟然真的好了不少,被这些学子盯着的官员们不得不暂时收手,等着学子们这股劲过去了再说。
毕竟年轻人嘛,想法多,眼下想着监督官员,可能等这股兴奋劲过去了就散了,毕竟学子还要钻研学问,还要参加国考,你一直监督官员行政,书还读不读了?
原本不少人认为,这些学子可能就是一时热血,很快就会各干各的去了,大家也继续平安无事。
然而谁也没料到,那席卷江南的风暴,将通过这些学子第一次展露力量。
镇江府,金坛县,县令黄明道刚刚处理完政务,回到后堂后看着下人端上茶水,一手摇着折扇,一手端着茶盏:“这几日,真是累死本官了。”
“那些学子放着好好的书不去读,天天显得没事干跑来监督本官,真是岂有此理!”
一旁的师爷笑着说道:“县尊,搭理那些学子干嘛,他们能有几天热度,等这阵风气过去了,他们也就散了。”
黄明道点了点头:“嗯,那就再忍他们几天。”
“对了,南沿村的银子收上来没有?”
师爷说道:“这几日那些学子盯得紧,南沿村的银子没法收啊,还是再等几天吧。”
黄明道有些不满,但他也知道眼下整个江南都是这样,面对各地学子自发组成的监督,他们这些当官的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好伸手捞钱。
颇为烦躁的摇着扇子,黄明道忍着怒气说道:“这些时日,这也不能动,那也不能动,这些学子害老爷我损失了多少银子!”
“眼看朝廷新政就要推过来了,这眼下再不捞点银子,日后怎么办?”
师爷看着烦恼的黄明道,也只能是笑着:“县尊再忍忍吧,忍几天。”
然而黄明道根本不知道,他的所有行径已经被人知晓了。
金坛县的一处民宅里,一群学子聚集在这里商讨着金坛县的情况:
“县令黄明道压根就不是什么好官,加派摊派根本就没听过,如今这金坛县各地已经被他压榨的要卖儿卖女了!”
“朝廷新政不是已经推行到江南了吗?江南总督汪文言难道不管?”
“管?怎么管?江南这么大片地方,他管得过来吗?我看还得要我们出手!”
“可是我们一无官身,二无监察之权,我们怎么管?”
“为什么不能管?太祖皇帝颁布大诰,天下人皆可检举贪官污吏。如今这金坛县令黄明道如此明目张胆的压榨百姓,抢夺民脂民膏,我等学子如若熟视无睹岂不是妄读圣贤书?”
“对!我们身为学子,当为百姓鸣不平,眼下黄明道如此欺压百姓,完全是置朝廷法度如无物,我等若是不管,等朝廷派人来的时候,这里的百姓恐怕早就活不下去了!”
“那我们不如直接冲进县衙,抓住黄明道,将其押到京城去,直接交给刑部!”
“可!”
“可行!”
“但我们也要有他的罪状才行,现在我们去各村镇收集他的罪状,收集齐了,就直接抓住他送到京师去!”
一群学子打定了主意后立刻行动起来,先是赶往各处村镇向百姓收集黄明道的罪状,面对这些学子,平民百姓哪愿意相信他们能惩办黄明道,那可是县尊啊,要是被黄明道知道了,他们岂不是直接活不下去了?
面对百姓的不信任,这些学子也只能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表示他们有能力直接将黄明道送到京城问罪。
可即便如此,百姓们依旧不配合。
被黄明道压榨的狠了,有这么一个县尊压在头上为非作歹,寻常百姓哪愿意得罪他啊。
眼见百姓们无法提供帮助,学子们又凑到一块商议其他办法,最后众人再次分头行动,有的去县衙找熟人询问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线索,有的则继续发动百姓,争取得到百姓们的支持。
看着这些年轻学子为了自己这些百姓这么奔波,百姓们真的被触动了:“这些读书人,是真的想帮我们啊。”
一个学子说道:“各位乡亲,不能再让黄明道压在大家头上为非作歹了,朝廷新政已经推行到江南,他如今还在这肆意妄为,朝廷不会放过他的。”
“现在只要我们一起行动,就能抓住黄明道,把他送到京城去问罪,乡亲们,把他的罪状申明了,朝廷不会轻饶他的!”
一个老者慢吞吞走出来:“申明他的罪状,朝廷就不会放过他?”
学子见事有可为,连忙说道:“没错,按照大明律,他的下场好不了!问斩都是轻的!眼下只要大家把他的罪状罗列出来,他就必死无疑,而且之前他盘剥的钱粮,都会还给大家的。”
一个百姓站出来说道:“和黄明道拼了!他问我们要了多少钱粮,各种摊派加派徭役,就是逼着我们给钱,再这样下去反正也活不了了,不如跟他拼了!”
“我知道他的罪状,我来说!”
学子大喜:“好,你说,我记。”
这个百姓站出来后,很快又有其他人站出来,众人纷纷诉说着黄明道的罪状,学子一条条记录下来,写了满满几张纸,随后百姓们纷纷按上自己的手印来证明罪状的真实。
说到底,老百姓对朝廷还是有信任的,这几年朝廷种种政策颁布下来,南方的百姓对北方何其羡慕,如今这眼看新政要到自己这里了,知道朝廷说话算话,知道朝廷能惩治这些贪官污吏之后,老百姓愿意相信朝廷一次。
随着学子们的鼓动,各个村镇的百姓纷纷上述黄明道的罪状,一份份按满手印的罪证叠起来,厚厚的一叠让学子们更加愤怒了:“这个黄明道,罪大恶极!就是千刀万剐也不够!”
又一个学子站出来:“我们不能继续等待了,发动百姓吧,大家一起去堵县衙,把黄明道揪出来!”
“对,揪出来!”
学子们再次行动起来,去各村各镇发动百姓,这个消息被黄明道探知后,黄明道整个人都懵了:“什么?!那些学子去鼓动那些泥腿子揭发本老爷?!”
“那些泥腿子不想活了?!”
报信的衙役说道:“县爷,赶紧跑吧,那些学子发动了各村各镇的百姓,眼下百姓都跑到县城里来,要来抓您啊!”
黄明道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心跳都慢了半拍,那些学子还真把泥腿子给鼓动起来了?
慌乱的黄明道也意识到问题大发了,他连忙说道:“快,快召集人手保护县衙,不能让那些学子冲击县衙!”
说着,他忍不住焦急的来回踱步:“不,这还不够!”
“快派人通知府里,就说有暴民作乱冲击县衙,让府里快派兵马支援!”
“还不快去!”
突然爆发的黄明道吓了衙役一跳,眼见县太爷发怒了,也是连忙下去报信了。
等衙役离开后,黄明道一脸的扭曲:“我就不该等,我就不该等!”
“区区一群泥腿子,还敢冲击县衙?”
“暴民!暴民!”
看着已经无法荔枝的黄明道,师爷也是无奈了,他有心劝说什么,可眼下黄明道哪还听得进去?
忽然,衙门外响起了大片吵杂声,有衙役惊恐的跑到后堂来:“老爷,不好了!”
“外面全是百姓,县衙被围住了!”
一听县衙真的被围住了,黄明道害怕了!
“这,这些暴民,真敢包围县衙?他们想造反不成?!”
“快,快关上大门,别放那些暴民进来!”
此时,哪怕是在后堂的黄明道都能前面传来的喊声:“黄明道!快出来!”
“黄明道,你贪赃枉法,暴虐害民,还不出来领罪!”
“黄明道,你枉顾朝廷律法,残害百姓,该付出代价了!”
听着外面传来的吵杂喊声,黄明道真的害怕了,他浑身都在颤抖,一直以来,被他轻易拿捏,任扁任圆随心所欲的泥腿子,如今这么变得这么陌生了?
这还是那些老实温顺,任由他盘剥的泥腿子吗?
世道变了,世道真的变了!
前堂的高喊声还在不断传来:“黄明道!快出来!”
“黄明道,你再不出来我们就进去了!”
“乡亲们!撞开门,不能放过黄明道!”
伴随着喊声,县衙的大门被撞的吱呀吱呀作响,县衙里仅有的衙役根本阻拦不住这些百姓疯狂的撞门,很快县衙的大门被撞开,百姓们在学子的带领下冲入县衙:“快,快去找黄明道!”
“抓住黄明道,不能让他跑了!”
前堂传来的呼喊声,在黄明道耳边宛如催命的锣鼓,他的腿肚子都在打哆嗦,整个人瘫在椅子上起不来。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那要抓住自己的喊声起此彼伏的从四面八方响起,黄明道慌张的左右看了看,随即起身连滚带爬就想从后门逃跑。
他不能被抓住,他绝对不能被这些泥腿子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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