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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身着便服的皂吏站在安山闸堤上,将长长的竹竿下入河中,待插入河床之后,拔出来查看水痕,以此丈量着河水的深度,然后报给宋礼。
宋礼记下之后,便皱眉看向北面,招呼着皂吏吃点干粮,好继续赶路。
生硬而冰冷的馒头,再怎么咀嚼,也有些沙喉。
可相对这点困苦,宋礼更忧愁的是治理会通河的事。
眼下找寻方案已有些时日,可走了一路,依旧找不到其他河道可以借助,几乎可以断定,要重开会通河,必须要用到汾水。
“大人,天色也不早了,我们……”
皂吏也苦。
原以为跟着这位京里的大人,就算没什么赏钱,也应该吃香喝辣,是个美差事,可谁成想每日风餐露宿,这都要傍晚了,还身处荒郊野林。
“前面有炊烟,找个人家借宿一晚吧。”
宋礼沿河道继续向前,走至日落时方抵达一个村落。
村落不大,只有百十来户人家,大多是低矮的泥土房,此时正是晚饭时,倒有些孩童在街巷里玩耍。
宋礼见村口的一户人家小院还算整洁,木门也敞开着,便径直走了进去,高声喊道:“可有人吗?”
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走出堂屋,打量着宋礼等人,不冷不热地问道:“啥事?”
宋礼行了个礼,道:“这位农家,我们是探查河道的差役,只因今日天色已晚,想要投宿一晚,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官差?”
中年人眉头微微抬,一道深深的纹路便显现出来。
一位老奶奶此时从厨房走了出来,呵呵笑了笑:“方便,当然方便,只不过需要委屈三位,舍下简陋……”
宋礼笑道:“哪里,是我们打扰了。”
老奶奶转身喊道:“白英啊,去准备点酒菜,招待招待。”
“不需要吧,我看这几位已经吃过了……”
白英毫不客气地说道。
宋礼走向老人家,平和地说道:“无需麻烦,我们确实已经用过晚膳了,只需休息就好了。”
老奶奶见此,狠狠瞪了一眼自己儿子,然后喊来儿媳刘氏,招呼着收拾出一间房。
一张床,两个地铺,两床棉被,桌凳与蜡烛,还有送来的热水,如此宋礼已是满意。
宋礼将舆图铺开,正要研究,白英走了过来,道:“老母亲喊你们用点简单的饭菜。”
“我们带了干粮,已用过了,真的不必麻烦了。”
宋礼摆了摆手,然后低头研究舆图。
白英看了一眼舆图,便转身离去。
夜里,宋礼依旧没有休息,点着蜡烛想要找出办法来,可无论如何找,总没有办法,地势是个大问题,水它不能往高处流啊。
朝廷还在等待自己的治水方略,户部筹备的先期钱粮已经过了凤阳,再拿不出个方略,那就会耽误大事。
走出门外,宋礼看着夜空中的月亮,轻声叹道:“到底如何引汾济漕?”
“引汾济漕?朝廷当真要疏浚会通河?”
突然的声音,惊得宋礼连忙看去,只见不远处的草垛旁,半躺着一人,借着月光辨出了白英。
“你为何在这里?”
宋礼不由问道。
白英很想说家里仅有的被子都给你们了,就剩下一床留给了老婆、老娘,话到嘴边,却成了:“官差入户,不盯着点怎么行?”
宋礼苦涩一笑,道:“你很厌恶官差?”
白英坦诚地点了点头,道:“我爹就是被官差打死的,在会通河上。”
宋礼听闻之后,不由沉默。
白英扯了一根麦秸,拿在手里摇晃着,道:“会通河已经堵塞了,借汾水开旧道完全不可行,想要借助其他水源,呵,踏遍三百里也找不到。”
“啊?”
宋礼不由一惊,眼前之人看似粗犷,是个农夫,却似知水利。
转念一想,其父亲死在会通河上,应是船夫,而白英也有四十余,生活在这一代数十年,想来对水利多少有些认识。
“无论如何,会通河都需要重新贯通。不知你可有什么高见?”
宋礼询问道。
白英折断麦秸,道:“你就不怕劳民伤财,祸国殃民?”
宋礼皱眉,认真地说道:“疏浚运河,即有利于国家,又有利于民众,钱财自会耗费一些,但祸国殃民,怕要过了吧?”
白英冷笑道:“几十万人力被征用,去了没日没夜地干,还要挨你们的鞭子,说不得连饭都吃不饱,不是祸国殃民又是什么?”
宋礼揉了揉眉头,解释道:“此番会通河朝廷会征调民力,但一不会打人,二不会饿死。无数粮食已经在运来的路上了,而且还有银两可以赚,是利国利民之事。”
“银两?洪武朝多少徭役下来,什么时候朝廷发下来过银两?你这官定是小官,说话都糊涂。”
白英嗤笑。
“宋大人乃是工部侍郎,皇上钦点的治河主官,岂容你如此放肆。”
一位皂吏打着哈欠,走了出来呵斥道。
“宋大人?你,你是宋礼?”
白英瞪着眼,连忙站了起来。
宋礼瞪了一眼皂吏,给他说过不要泄露身份。皂吏这才想起,连忙告罪,看了看白英,见他不像是什么坏人,便退到了房间里去。
宋礼对白英抬了抬手,道:“正是在下。”
白英仔细看着宋礼,说道:“去年黄河暴雨,张忠赈下令掘堤,引黄河之水进入山东,据说这其中便有你的功劳。”
张显宗的事迹在河南、山东、北直隶等地广为流传,很多地方都建有忠赈祠。
宋礼听白英提到张显宗,神情肃穆,侧身看向西南方向,道:“忠赈之功如明月。”
白英点了点头,张显宗的功劳是谁都抹杀不了的。
“好吧,既然你是宋礼,那就说说吧,看看我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白英又坐了回去。
宋礼抱着万一之念,加上实在没有思路,便从院子里搬来一个小板凳,坐在了白英面前,将自己的构思与面临的问题讲了
出来,然后道:“当下棘手的问题是,该如何将汾水引入会通河,以确保河道能有大船往来。”
白英打量着宋礼,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吗?”
宋礼瞪着眼,看着眼前轻描淡写的白英。
容易?
自己来山东几个月了,来回奔波,这鞋子都穿破了几双了,你说简单?
“如何来办?”
宋礼没有争论,而是询问道。
白英呵呵笑了笑,自信地说道:“夜色漫长,我们慢慢说吧,会通河为前元所开,最初一段过了开河站河道,便转向西而去,经过梁山、安山,自寿张城向北,继而抵达大清河。你可知为何如此?”
宋礼皱眉道:“自然是借水道,沿途水源充沛,当年梁山湖泊尚在,有水源支撑,河道才可行船。”
白英见宋礼是一务实官员,知晓颇多,便继续说道:“是啊,只不过受黄河数次决堤影响,许多水道都废弃了,那梁山水泊也只剩下了水塘,这周围水源已是不足,再在这里想法子,已是不可能之事,既不可能,为何非要在耗在这里?”
宋礼心头一颤,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朝廷也好,自己也好,预设的逻辑就是,充分利用原来的河道,以减少工程量,减少河工经费。可这段时间走下来,宋礼也看明白了,这套逻辑行不通。
若是如此的话,为何不打破原来的逻辑,跳出来,不使用原来的河道,重新挖一段河道不就好了?
白英见宋礼已是明白,便说道:“你也想到了,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勇气,朝廷有没有这个勇气。”
宋礼有些头疼。
不使用原来的河道,意味着工程量暴增,朝廷花销也会随之暴增……
宋礼强压不安,道:“皇上不缺勇气,只是,这新河道自哪里修?”
白英将麦秸放在地上,说道:“这里是开河站,在这里开始,不再向西绕路,而是直接向北,经过安山,直插寿张沙湾,在那里,可以与大清河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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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礼在脑海里勾勒了下舆图走向,看着白英所指的方向,深吸了一口气,道:“这是将会通河其中一段,向东移动了数十里啊。”
白英点头道:“没错,但这种办法可以绕过梁山、安山,能够从汾河开辟出一条引水渠,地势问题便会解决。”
“地势已不成问题,但水量问题如何解决?汾河引水,怕还不足以支撑起大船。”
宋礼盘算着。
“若将汾河水全部引入呢?”
“不可行,汾河沿岸百姓如何生存,农田如何养活?”
“若如此的话,那就控制汾水,在开河站南面有个地方名为南旺,属于这附近地势较高之地,在那里若修筑一个水闸大坝,便可以将此处作为水脊,若北面需要水,便开北面闸,开南面闸,水便会往南流……”
宋礼惊讶地看着白英,没想到对方竟有如此见地。
“若真如此,会通河方略可成!”宋礼肃然起身,朝农夫白英深施一礼,感激道:“先生之名定会与会通河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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