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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王艰难抬着头,死死盯着那柄曾经熟悉无比的古朴长剑,脸色惨白。
原本他以本命灵剑镇压阮红慎,与本命剑之间一直有着联系,微弱但切实存在,可如今这抹心神勾连断了。
阮红慎手腕一抖,剑身激荡出几缕清明灵气,缓缓飞落缠绕在陈王身边。
“别说我这个师弟做的不好,你用这柄剑镇压了我几十年,我没有直接毁掉它已经很好了。”
阮红慎说完便冲着陈圣抱拳,“这位师兄,你我无仇无怨,陈师兄下山也已经多年,藏月山还要掺合这桩旧事?”
陈王目光微凛,身周浮动的是他当年炼化本命灵剑之时刻下的神魂印记,若此物毁去陈王本就四处漏风的修为可就更加摇摇欲坠了。
少年现下,心情有些复杂。
陈圣微笑,依旧持剑上前,却不急着动手,等陈王将算作半条命的剑中神魂收回,才撤了剑。
阮红慎微眯双眸,笑道:“师兄这是愿意给师弟这个面子?”
陈圣摇头,自顾自走到石碑前,挑出一个又一个名字:“阮陶,当年的家主四子,是唯一一个不曾出面与你强要什么,甚至幼年之时与你私交不错的阮家子弟。”
阮红慎脸色微沉,面上鬼气森森。
陈圣浅笑,继续介绍:“陈钥,与你阮红慎青梅竹马,订有一门娃娃亲,双方父母在时两人关系极为亲密。
后来你父母去世家道中落,陈钥也不曾嫌弃你,甚至在你受人欺辱时多有照拂……”
阮红慎落下地面,静静听完陈圣讲述,多是些熟悉名字,皆是他修行邪道功法入魔之后所害。
整整半块石碑,都是些不曾欺负过他阮红慎,有些还在力所能及处搭过把手。
陈圣念完最后一个名字,眼神猛地凌厉,冷喝道:“你父母无辜,他们就该死?”
阮红慎脸色不变,只是心湖中风波诡谲,笑声癫狂:“到底是嫡传弟子,未见过人间的心思算计,风凉话未免说得也太轻松了些。”
陈圣不去看他,对少年问道:“可有所获?”
陈王微微点头,“境界恢复了一些,应该够用了。”
少年一掠而出,陈圣将手中灵剑抛过去,抽身落于石碑之上。
“陈师兄,这是打算清理门户?”阮红慎狞笑,若说他如今最恨的人,就是眼前这位带他入藏月山,又亲手诛杀了自己的陈师兄。
陈王微张嘴唇,语气干涩,“当初是我欠缺考虑,害了你父母。”
阮红慎惨白脸上青筋暴露,显得恐怖至极,凄厉嘶吼道:“那就拿命来偿!”
其实当年阮红慎被杀死之后,在陈王的坚持下灵牌依旧被摆入了村里祠堂,虽只是放在最角落,香火最为稀薄的地方,但终究未被彻底打为妖魔邪道。
再之后的事情便很好猜到了,阮红慎死后神魂精魄化为一头寻常鬼物,原本在陈王护持下怨气散去大半,未必将来没有希望依托藏月山转为鬼修。
只可惜家中死了人的村民,有许多心存芥蒂,更有些怒气难平的人将阮红慎死去父母骨骸挖出,于一个深夜在祠堂中挫骨扬灰,其中为首者就是那位以血液唤醒阮红慎的老人。
此事说不得孰对孰错,是一笔糊涂账,至于那位老人被姗姗来迟的陈王救下,而后借着阮红慎留下的功法苟活至今,越到年迈时越是想起直接死在陈王手下的父母妻儿。
阮红慎出手狠辣,脸上墨黑青筋纹路有幽光流转,是那幽冥司投下去的手段,能够最大程度激发鬼物凶性。
一路到村外,阮红慎能够忍住不对红盘出手已是花费了极大意志力,至于为何,大抵是这位红衣少女与阮红慎记忆中那女子有几分相似吧。
陈王提剑出手,辅以符箓,一时间也可以与这金丹鬼物僵持一二。
陈圣看了眼村口,红盘握着一柄短刃,正恶狠狠的看着自己。
飞身掠出去,陈圣说道:“恨我对你家长辈见死不救?”
少女握紧短刀,眼神犀利,自出生就被呵护在小镇上的醇厚女子心中有杀意,却很难走出那第一步。
陈圣伸手夺过短刀,轻吸了一口气,道:“老人家好深的谋算。”
见少女不解,陈圣自顾自说道:“实际上你该不是阮家后人,而是那位陈钥转世之身,想来阮家为了找你肯定花费了不小的力气,说不得还得动用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仔细想想,阮家之人是否对你大多态度不善,唯有那老人家一人对你关怀备至,再想想,老人离开家之时定是偷偷摸摸,为何会让你一个没有修为的弱女子瞧见。”
少女顺着陈圣的话转动念头,立刻想到了一种不敢置信又不得不信的可能,咬紧了嘴唇,脸色苍白。
陈圣轻笑,继续说道:“我原以为你对陈王是真心,如今看来是前世纠葛,更有可能是那幕后之人在你魂魄深处动了手脚。”
红盘听得娇躯震颤,想起老人身前种种,脸色更是戚戚然,一张如玉俏脸此刻难看得紧。
蓦地神色微变,红盘目光变得凌厉,看着陈圣咬牙道:“我怎知不是你使了什么手段,要影响我心思?”
陈圣淡笑,只是说了一句:“我为何要如此做?”
我陈圣不过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为何要以仙家手段去影响你这么一个凡间女子的心意?说得再难听些,你红盘根本不配!
少女心思极为聪慧,自然能听懂话中深意,此刻心中如海水翻转,波涛不绝。
陈圣轻轻按下女子肩头,与她一同坐在那块石碑上,摩挲着手里短刀。
是一口以邪道秘法祭炼出来的法器,对像陈王这样的正道修士威力极大,落到阮红慎手里就是一大助力,足可以让他实力涨上几分。
不过老人与阮红慎有仇,因此这短刀多半留有暗手。
阮红慎一剑递出,给陈王挡住,身后一股阴森鬼气悄然分出,借机一拳打在少年佩剑上,以金丹修为压人。
陈王被打得极速后退,站定在石碑前时口中溢出一道鲜血,体表鬼气缠绕。
陈圣微微侧首,注意到身旁少女眉宇间有些隐藏的极敢的忧心,才笑了笑。
一拳打散阮红慎的剑势,陈圣扶住少年,笑道:“打熬的差不多了,有师兄在哪能真的让你死在此处。”
抬头望向鬼物,陈圣笼袖问道:“可愿说出你与幽冥司图谋何事?”
事实上即便没有那老人献祭,阮红慎也会于近期破封而出,那位幽冥司金丹的血肉可不是白白落入潭中的。
这件事陈圣不会与任何人说,尤其是红盘,老人是一心求死,便让他死了,否则日后不知还会弄出多少麻烦事。
阮红慎目光微凛,眯眼看着陈圣,惊骇道:“那人是你杀的?”
陈圣抱臂笑道:“不错,所以你不想死的话,最好将我所要知道的如实说出来。”
“哈哈哈……”
“可笑,我阮红慎走到这一步,难道向你跪地求饶,就能捡回一条命?”
阮红慎满身幽幽气韵,状若疯癫,目光一一扫过三人,在触及脸色苍白的红盘时柔和了些许,但也只是一刹,而后身体里冲出大片阴森鬼气,是真正的拼命手段。
三股黑气,分别飞向陈圣、陈王以及红盘,其中飞向少女的那一股最大,陈王次之,陈圣最小,只能阻滞片刻。
阮红慎闪电抽身后撤,鬼物修行靠的就是细水长流,如今打不过你陈圣,不代表百年千年之后敌不过。
一旦成为鬼修,只要不去触碰某些禁忌,寿元是远远超过寻常修士的。
陈圣一拳击溃那股鬼气,就要追上去,突然感到身后有些不对劲,扭头去看发现陈王竟将那少女身上鬼气揽了过来,此刻被侵入体内,脸色变幻不饿。
无奈停下脚步,陈圣欺身逼近,一拳打在少年胸口各处,那股极为粗壮的鬼气四散逃离,落入村中各处。
两个家伙面面相觑,良久,陈圣才愕然道:“你来?”
“一起!”陈王无奈白了他一眼,晕厥了过去。
今夜能收回本命剑中神魂印记,陈王原本残破的气府被修复不小,只是尚有些脆弱。
因此陈圣让他借助与阮红慎的战斗打熬,如今境界虽然未恢复,但好歹不再处处漏风,日后可以继续修行。
至于能否有那泼天大运,再一脚踩入金丹门户,就得看陈王自己的造化了,数十年光阴里落下的心病,可不是那般容易祛除的。
那红盘微微躬身,看着陈圣将陈王带走,心有戚戚,眼蕴泪光。
她此番去而复返,就注定了两人之间会落下一道丘壑,难以逾越。
待二人离开后,那红衣少女才看见村口走来一个孩童,陈十三皱着眉头问:“陈先生呢?”
少女展颜一笑,身姿在风中摇曳,有些羡慕这个小小孩童。
抬头望去,瞧见远处一位妇人,满脸担忧,于是就更加艳羡了。
“你呀,自己去找他们吧。”
陈十三闻言大喜,乐呵呵道:“两位先生没事就好,改日我再去找他们玩。”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步伐比往日一人走夜路时,坚定了许多。
走过一段距离,那妇人悄然跟在儿子身后,冲红盘摆了摆手。
村子上空盘桓的森森鬼气被晨光逼退,陈圣与少年一左一右坐在屋脊上。
手掌摩挲着那口短刀,陈圣淡笑问道:“此事了结之后,可有想过回到山上去?”
陈王苦笑,“当年之事让师门蒙羞不浅,哪还有脸回去。”
“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陈圣斜了他一眼,低叹道:“阮红慎自有人收,你不必担心,至于跟村子的欠奉,几十载风调雨顺也该还清了。”
少年淡笑,去那屋子里提了两壶酒,递给陈圣一壶,笑道:“我看你啊,可不像是山上的嫡传弟子。”
陈圣愕然,“那我像什么?”
“像个混迹江湖多年的老前辈,或者是那山门里为数不多几个胡子都白了的师父师叔。”
陈圣听得哈哈大笑,豪饮了一大口酒,道:“那我多半不是,此刻的我比你说的这些老家伙们可要老练得多。”
少年白了他一眼,撇嘴道:“夸你胖你还喘上了?”
陈圣没有反驳,拎着酒壶落下街头,缓缓走去。
陈王饮尽壶中酒,随后闭上眼睛,开始修补干涸了多年的气府,灵气汇聚流转其间,许多荒废了的经脉重新焕发生机,如老树抽枝。
陈家院子里,陈十三皱着小脸,头一次正式与母亲座谈。
“娘。”
妇人微微点头,笑吟吟看着自家儿子。
陈十三咽了口唾沫,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姓王的是神仙?”
“娘若是知道还能瞒着你?”妇人笑得眯起了长眸,摸了摸儿子圆滚滚的脑袋。
有些不喜的躲开,陈十三抱着下巴,此刻有些忧虑。
与妇人一起回家,他清晰的看到那一股股黑气在村子各处横飞,唯独就是陈十三与那妇人身周一丈,清明如无物。
“唉,你咋就不是那神仙中人呢。”陈十三轻叹了口气,再看妇人时难免有了些埋怨。
妇人眼神闪烁,问道:“当那修士真有这么好?”
陈十三一拍胸口,高声道:“那是自然了,当了神仙我还用得着害怕走夜路?那些个妖魔鬼怪不躲得远远的,我就一个二个捶死。”
声音戛然而止,一道身影自远处走来,拎着酒壶的陈圣啧啧道:“想当神仙就为了个不惧鬼怪,未免也太没出息了吧?”
院门是开着的,妇人并未起身,被陈十三使了好几个眼色依旧岿然不动。
孩童突然叹了一口气,恭敬喊了声陈先生,便悻悻然坐下,如丧考妣。
陈圣揉了揉他的小脑袋,打趣道:“怎么?见了我这真仙人就没那般气势了?”
陈十三修闭口禅,纹丝不动,倒是那妇人悄悄捂嘴,只是动作不敢太大,怕给坐在身旁的儿子看了不喜。
陈圣将酒壶放在桌上,正色道:“接下来便不开玩笑,要你办几件事情,办成了有好处。”
一听这话陈十三立刻来了兴致,“啥好处?”
给陈圣一个暴栗敲在头上,仍旧追问道:“能不能给我引荐陈先生,当个小神仙?”
陈圣浅笑,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说看他表现,便让陈十三去寻来村里有名望的青壮,以及几家大户。
陈十三皱着眉头,那些瞧着就很有几把子力气的叔伯还好说,那些个白日里也锁着门的大户人家,还真不是他这么个小屁孩能进去的。
“怎么?平日里拿石头砸人家门,现在让你光明正大登门拜访反倒不敢了?”
陈圣笑着说完,见陈十三还是有些忧心,无奈道:“你报那姓王的名字,他们自会来的。”
随后扭头与妇人说道:“事出有因,借用贵家院子。”
陈十三赶忙以目光示意,生怕这个看不懂自己眼色的妇人误了他的仙缘。
好在妇人淡淡点头,还给了陈十三些铜钱让他带些糕点茶叶回来。
怀揣巨款的陈十三这才满意离去,想着今后是不是得对母亲好一些,多喊她几句娘?
陈十三走后,陈圣笑笑问道:“夫人为何不表露身份,起码十三与你就不会这般疏远。”
依旧看不清面容的妇人微微摇头,自嘲道:“有修为在身就会亲密了?陈先生该看得透那孩子心性吧?”
陈圣点头,几乎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陈十三的性格,接受了大半记忆的他自然知道,那个孩子心思或许不坏,却是个除了自己关心的事物,其余都漠不关心的主。
陈圣沉吟了片刻,又道:“村中事务,夫人是否打算出手?”
妇人摇头,直言不讳:“除去几家亲戚之外,其余各家我不会插手,因果太重。”
随后缓缓起身,带着歉意道:“劳烦两位先生了。”
陈圣抬手,对此早在预料之中,一位隐姓埋名的修士,大多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非到生死之地不会贸然显露。
因为一旦出手之后,母子二人最好的结果就是搬离此地,永远不再回来。
“我去准备桌椅。”妇人欠身,将自家的桌椅拿出来摆好后觉得不够,便又去往左邻右舍。
院落之中,仅余下陈圣一人,微皱着眉头,在思索村子里发生的事与叩心路问心关有何关联。
要知道前世百年,他都没有来过这个村落,下山游历之时都已经是能够御风的大修士了。
所以村子里发生的种种,只有可能与那已经死去的陈十三有关,多半是其临死之前留下的执念所致。
“陈王……”
轻轻呢喃着,陈圣开始梳理走入叩心路后眼前出现的景象脉络。
脑海中闪过那位手腕脚踝皆有许多伤痕的少年,陈圣突然觉得心底震颤,似乎有一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开始松动。
那座皓月下的高山就是藏月山无疑了,只是那时的月色与师尊脸上几乎藏不住的愧疚与萧瑟。
这些东西是陈圣,或者说是陈落羽从未见过的,记忆中,那位除了偶尔为钱忧愁的老人,向来都是乐呵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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