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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宣城追上了丁寅,满肚子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花骨朝着《大漠风烟图》看了看,跟上了众人的脚步,他此时应该比曹院首还要震惊,对于那柄黑剑他早有怀疑,似是从昨日那半出鞘的拔刀斩开始。
少年郎虽漂泊江湖,却不是无根浮萍,好巧不巧还是传闻中青衫黑剑战死的地方,当日得知五胡乱晋后,花骨日夜兼程朝定北赶去,可消息知道的太晚,任凭他如何快马加鞭终日仓促了些,记得过了雍州到北莽后,听闻胡人大军齐聚定北城,独眼少年郎的心凉了半截,自己的姐姐与母亲都还在城里,若定北沦陷,她们怕是也得沦为胡人的两脚羊。
花骨记不得跑死了几匹马,却记得回到定北城的那一幕,城中白绫与凄泪萧索,城头玄甲与悲歌高亢,有个背枪提长刀的男子哭得最为伤心,他们都在为一人忿不平。少年郎见到亲人无恙后才知晓发生了什么,从此在心中视青衫如恩人,亦钦佩他的胆色与通天手段。
曹宣城快步与画律并肩而行,见对方并不打算与自己说些什么,忍不住问道:“他真的是九皇子陈玉知?”
“这世上已经没有九皇子了。”
院首眼如铜铃,完全搞不清状况。这陈玉知是谁?连抗十二道圣旨拒绝太子之位!与漠北狼骑正面硬碰硬!定北一战更是力挽狂澜,为晋朝开疆扩土!中原天下谁人不识?
按理说,若是找到了陈玉知,晋王应该高兴才对,可方才丁寅的话又让人想不通透,院首下意识扶着脖子扭了扭,画律笑道:“曹院首不要猜测了,最是无情帝王家……今日之事莫要声张。”
杨鹿禅口中漏风,说话都有些含糊,问道:“青衫黑剑是谁?”
花骨恨不得一飞刀送他上路,碎了句:“莽夫!”
望山楼中,江城散尽家财,让门徒带着希望到远方从头开始,潸然泪别后只剩下自己与妻子隋千两人,他能想到自己的下场,但心中坚定无比,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此时唯独放不下隋千。
楼顶亭子间之上,江城背对隋千,望着十二峰叹道:“真想再瞧一瞧望山瀑布云的奇景……隋千,你也走吧。”
“江城!你什么意思?”
楼主从怀里取出了一页薄纸,这纸被折得四四方方,其上折痕颇深,想来已问世许久,且被人开折了多次。江城休书一封递与隋千,平淡道:“从今往后,你我再无关系,速速离去吧……”
隋千眼眶泛红,十载夫妻恩情怎能说放下就放下,她知道江城想做什么,这些年两人的感情尤胜新婚,白天相敬如宾,夜里如胶似漆,江城一个眼神,隋千便能知晓他在想什么,今日这家伙是打算一人赴死了,这叫女子如何是好?她言道:“江城,你护不住这一道江湖气运,死与不死结果都不会改变,留下来有意义吗?”
江城言道:“我要护的不是气运,而是整座江湖的气节!江城愿化投井石,哪怕只能掀起小小波澜,只求无愧于天地!”
“那你对得起当年娶我时所立下的海誓山盟吗?”
楼主犯了难,自知唯独对不起这位朝夕十载的妻子,叹道:“隋千……你走吧。”
女子倒也决绝,含泪下了楼宇,手中攥着休书不知去向。
大漠黄沙,小杂毛与青衫入了画中,见沙暴龙卷袭来,只得学无头苍蝇那般四处逃窜,李溪扬喊道:“陈玉知,这又是哪路神仙,怎会有如此手段?”
陈玉知也没比对方清楚多少,当年与七律仅仅打过几次照面,却没想到七人皆身怀绝技,这一手画中仙的封印术法堪称无解,他想想自己与丁寅也没什么仇怨,按理说若是庙堂发现自己还活着,那不应该求自己回去继任太子才对嘛?怎会闹这一出要人性命的好戏,他想不通透,喝道:“该死的阳明七律,小爷总有一天要去盘阳拆了国子监!”
李溪扬见沙暴追着他们不放,估摸着若是逃不出画中,只有在里面等死的份,他没有陈玉知这般咬牙切齿,一心琢磨如何才能逃出生天,灵光一闪而过,道袍言道:“桑稚给你的避风珠可在身上?”
“小爷我就那么几件宝贝,自然都随身携带……你该不是想用避风珠对付这沙暴龙卷吧?”
交谈间龙卷又朝两人袭来,漫天沙尘让人睁不开眼,青衫以剑罡开路,拉着小杂毛继续逃命,若是被卷入其中,只怕不死也得脱层皮,道袍喊道:“你还有别的办法吗?死马当活马医,试一试再说!”
情急之下,青衫胡乱掏出五毒珠,见取错了物件又是一阵碎骂,拉着李溪扬继续朝前奔跑,许久后才将避风珠捏在了手里,两人没有停下脚步,他喊道:“小杂毛,你准备好没有?”
李溪扬见少年婆婆妈妈,反手起势,一把将他朝龙卷方向丢去,高喊:“少侠好身法!”
青衫紧握避风珠,直入龙卷之中,骂道:“小杂毛,你这王八蛋,我要把你在潇湘楼里的破事儿都告诉若棠!”
小杂毛撇了撇嘴,瞧见青衫安然无恙立于龙卷之中后才放下了心,自己之所以将他丢出去乃是留了后手,若避风珠不敌龙卷,那么自己亦可用登真隐诀中的手段将之救出,他喊道:“这不是没事嘛!叽叽歪歪作甚,像个娘们儿一样!”
两人一屁股坐在了沙土之上,任凭龙卷如何呼啸都破不开避风珠的庇护,李溪扬言道:“避风珠是个宝贝……现在不用逃命了,只是想要逃出去恐怕有些困难。”
陈玉知神色凝重,正色道:“恩,我方才一直在留意脚下与四周的变化,能断定这不是阵法!”
“你是说这画中自成一界?”
“应该没错。”
李溪扬倒吸一口凉气,若是如此就糟了,就算两人翻了天也没有逃出去的可能,除非施术者将他们放出来,或者有人在外面将绘卷破坏,小杂毛浑身无力,干脆躺在了沙土上,碎道:“你这家伙真可怜,怎么每次都遇到这种对手。”
陈玉知抖了抖衣袖,将靴中黄沙倒了出来,言道:“我还想问呢,小爷一心向善,从不枉杀好人,怎么就如此招人恨?难道是我长得太俊俏了?”
李溪扬不否认青衫的俊俏,只是觉得某人自己夸自己有些不妥,叹道:“君本一心向善往,奈何人间疾苦多,这也是许多人堕落的原因,不得不说,你这家伙怀着初心走到今天确实不易!”
“小杂毛,都是平凡人而已,凑近了谁都没法儿看……我的初心不过报仇而已,这一袭青衫披身后,也就剩下这一个念想了,只是她从前善良乖巧,唯独见我喝醉了才会生气翻脸。其实也曾想为了一人放下仇怨,只是阴差阳错后背道而驰,也不知来日是非还能再见……”
李溪扬坐了起来,笑道:“陈玉知,我怎么觉得你在嘱咐遗言?”
青衫碎道:“你放心,要死也一定拉你垫背,这才叫兄弟是不是?”
“去你丫的!”
庐江分院之中,何苦在议事堂外徘徊了许久,方才他在外面听到了动静,正巧瞧见了青衫与道袍被封入画中的场景,这阳明画律的手段让他惊叹不已,自己虽是国子监院士,却没有行走过江湖,亦没有见过那些高手如神仙般的手段,但丁寅应该算是个神仙了吧?伏苓琼浆画中仙,真是闻所未闻。
何苦此时没有心思去想画律的手段,唯独担心江城的安危,若是没有望山楼救济,这些年不知会有多少百姓饿死街头,不知会有多少儒生弃学农耕,江城乃是大善人,自己从前也受过来自望山的恩泽,但庙堂终究不可撼动,江城此举乃是自寻死路,就算自己伸出援手又能改变什么?可能谁都救不了,最后还会搭上自己的性命,这位院士挣扎不已,善与恶在内心斗争不断。
扬州城中下起了蒙蒙细雨,这冬季若是下起雨,那才叫一个冻人。
余杭今日没有练剑,倒不是他学有所成,而是孙乞丐让他休息一日,言道是走走停停的剑道才能上巅峰。胖子背上没了大锅,似是从一日老乞丐与人下棋后开始的,他见对方站在雨中一动不动,朝外喊道:“老乞丐,你站在雨里作甚?可别着凉了!”
“没有人在雨里,没有人不在雨里,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何苦离开了议事堂,终究是善念占据了主导,他快步回房取了把匕首,藏在袖中后又走到了议事堂外,深吸一口气后,碎道:“有人果善行,何苦不作为!”
都说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也确实如此,何院士不但无力,还十分怕死,他不怕恶人死,却不想瞧见善无善报。
院士走到了堂中,绘卷悬浮于前,眼见四下无人,拿着匕首胡乱扎了数十下,直到一副风烟图落在了地上,自己也跟着一屁股坐了下去,并不是何苦弱不禁风,而是这数十扎的代价太大,转眼便是一生。
他不知能不能将两人从画中释放,但这也是救江城的唯一办法,两道流光自绘卷中涌出,青衫与道袍皆执剑在手,准备大战一场时却见一位白头翁跌坐在绘卷旁,紧握匕首的手臂颤抖不已,见两人破境而出,哽咽道:“快去救江楼主……”
陈玉知发现议事堂中只有白头翁一人,走进一瞧,惊道:“你是何院士?”
何苦没有回答,只是重复着同样的话语,那救人之念颇为执着,陈玉知与李溪扬对视了一眼,朝着望山楼奔去。
许久后白头翁扶着长桌立起了身子,颤颤巍巍离开了国子监,最后叹了句:“何苦留人间。”
青衫与道袍奔跃在庐江屋檐,仍是想着方才那一幕,陈玉知问道:“小杂毛,何院士怎么会突然白了头?”
“那副绘卷必然来头不小,何院士用匕首毁了一界,自然会遭到天谴……”
“今日若不能救下江城,你我皆有愧于何苦!”
陈玉知咬紧牙关,取出了风符,一声令喝后拉着小杂毛健步如飞,似狂风一般朝望山而去。
楼外小树林,丁寅挥手间取下了几道幻障符,轻笑道:“没想到他还会使这等雕虫小技。”
杨鹿禅问道:“昨晚就是这几道符箓困住了我们?”
没人理睬他,丁寅扭头对着曹宣城言道:“稍后我去夺气运,江城交给你处理!夺气运有些费力,中间不可被人打扰,还得劳烦曹院首帮忙护法了。”
曹宣城可不敢得罪丁寅,更不敢违背庙堂的意志,这任务若是完成了他也脸上有光,到时候名利双收便能堵住老监院的嘴,想法此处,院首笑道:“放心,由我在此看守,保证连苍蝇都飞不进去。”
“如此甚好!”
曹宣城取出一支绣花针,朝前轻弹,望山楼门应声而破,门后有一人负枪而立,满脸的刚毅瞧着比枪头还要坚固。
院首见只有江城一人,笑道:“江楼主,别来无恙啊,怎么这望山楼就剩你一人了?”
江城朝一旁吐了口吐沫,怒道:“废话少说,我听不懂狗吠,特别是你这等阉狗!”
曹宣城的底细丁寅清楚得很,他闪身消失在了门外,似乎是去寻庐江气运了,而花骨三人却不知晓江城为何骂院首为阉狗,要知道阉人的言行与常人不同,瞧一瞧便能发现其中隐晦。
院首怒了,他生平最恨别人叫自己阉人或是太监宦官,当年与兄长一同入宫时尚且年幼,那时的国都还不在盘阳,中原也未能统一,仍是三分之局,乱世之后曹宣城离开了宫中,仗着兄长的功绩在庙堂之上当了个芝麻绿豆的小官,也乐得可以“装模作样”在外风花雪月,与寻常男子别无二致,但痛终归还在身上,且永远无法磨灭。
曹院首厉喝道:“江城,我要你生不如死!”
这一声厉喝又尖又细,实实在在露出了宦官本性,就像当日在盘阳王阳明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宦官就是宦官,若执政必然弄权,古往今来皆如此!”
绣花针如暴雨梨花刺向江城,一杆长枪如何挥舞都抵挡不了四面八方的细小物件,没过多久江城的膝盖便被扎成了马蜂窝,他以手臂撑着长枪勉强站立,喝道:“曹宣城,我今日就算被你羞辱而死,也还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你……永远都只个宦官而已!”
花骨想救江城,却知道自己对付不了曹院首,只得拧转着飞刀垂头不语,他本不是个心善之人,行走江湖不知杀过多少人,善人与恶人都有,但今日陈玉知想救江城,那他花骨必然会以死相博,只是此时两人被困于画中,护住气运才是上策,若此时暴露自己,百害而无一利。
杨鹿禅是拳师,亦是莽夫,他见不得有人侮辱院首,更想好好表现一番,当即掀飞了斗笠,一拳狠狠轰向了江城脑门,怒喝道:“曹院首岂是你能侮辱的!”
一拳势大力沉,江城就算没有受伤也抵挡不住,更别提此时双膝已碎。楼主闭上了双眸,想到了年少轻狂时,那一日十二峰齐现云雾,道道瀑布落人间,自己对着奇景与隋千定下了终身,言道任凭云卷云舒、花开花落,相守之意必会一如当初,江河湖海,日月星辰!
女子从楼阁中一跃而至,险险挡在了江城身前,她有些身手,却也不过比寻常女子强上些许分毫而已。杨鹿禅全力一拳,击碎了隋千心脉,江城双膝终是跪在了地上,他勉强接住妻子,仰天喊道:“你为什么不走!”
这女子在弥留之际想与夫君再说几句悄悄话,可曹宣城却不想成全,都说宦官阴险狠毒,他今日不想再掩饰自己,就是要做回一个狠毒之人,十支绣花针自两手弹出,齐齐对着隋千命门。
一阵狂风袭来,无影青罡击落九针,却有一根还是刺入了隋千腹中,她闭眼前言道:“江河湖海,日月星辰!隋愿楼台风袅袅,千岭残雨梦……依依,傻瓜……我怎会舍你而去。”
青衫横剑对着曹宣城,斗笠早已不知去向,一头青丝随杀意飘扬,他冷声道:“你这条老狗,今天就算曹宣兵到此,我也要斩你于剑下!”
院首冷笑不已,他虽不知两人用了何种手段竟能从画中逃出来,但方才阳明画律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上面想让这九皇子彻底消失,那他也喜闻乐见,毕竟……宦官最见不得别人羞辱自己!
“陈玉知,你以为自己还是当朝九皇子吗?”
青衫从小在盘阳见多识广,一听这尖细声儿便知晓对方是个阉人,原来之前的样子都是刻意装出来糊弄旁人的,嘴下不留情乃是陈玉知的好习惯,他冷声嘲讽道:“我是谁与你无关,你只要记住自己是半个女人就行了!”
七十二支绣花针串上了红线,铺天盖地朝青衫袭去,伴随一声厉喝:“欺人太甚!”
江城已然崩溃,连一滴泪珠都来不及流,只是在嘴边呢喃着方才那首小诗,那首当年自己写给隋千的小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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