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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个窝窝头就愿意去当兵的条件,至少对这些良家子的次子们是没有诱惑力的。
刘钰不能知道当初李过若是不早死到底会搞成什么样,但却知道经过这些年变了味儿的演变,这些老五营良家子有几分像汉良家子、有几分像唐关陇子弟、有几分像普鲁士容克、还有几分像是秦在关中商君法的掌控力。
像,又完全不是。
吊诡的很。
又多询问了一些关于收成、与民籍的冲突官司、均田执行等等问题后,拿出怀表看了看,已到了时辰。
递送试卷的时候,陈青海是双手举着送过来的。
虽然刘钰并未表明身份,可陈青海脑海中已经脑补出了一场大戏:有人作弊,陛下震怒,剑斩奸臣,派八府巡按微服私访……
摇摇脑袋把这些平日里听的戏从幻想中赶走,对方没表明身份,他也不好直接称呼大人,只是待人接触上却把对方当青天大老爷。
卷子难易结合,有些很简单,可有些就有些难度了。尤其是后面几道题,出题方向极为巧妙,若是再给个三五个时辰时间,或许能解出来。可是只有半个时辰时间,无论如何也是解不出来的。
陈青海自认自己学的还可以,保定府的营学上舍中也算是在算学几何上出类拔萃的人物,只想着自己若是答不出,别人应该也答不出,许是眼前这位大人把武德宫上舍的卷子拿错了?
刘钰接过试卷扫了几眼,便把卷子递给了身后的馒头,叫他收好。
“陈青海,你且带我出去在村子里转转吧。也不要多说多问。我姓刘,你便叫我刘先生就是。”
刘是很很平常的姓氏,可是脑袋里正脑补出一场大戏的陈青海很自然地想到了这一年风头正盛的一个名字。
他哥哥死在了嫩江攻城战中,村社里也有不少人参加过战斗,还有两个负伤退回来的,常会提及在北疆战斗中一个年轻人的名字。
自己在保定府营学里的时候,便听说了京城里热气球飞天的事。又要考武德宫,那秋季大考魁首的策论当然是买来看过的,看看对面这人如此年轻,自是想到了那个名字。
心里暗道,眼前这位莫不就是连克罗刹人数堡、拓土三千里、武德宫秋考殿试魁首的刘钰刘大人?
脑袋来还装着青天大老爷微服私访的故事,眼前这人又如此年轻,也就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说话又很自然地流出一股子高高在上的态度。
陈青海心里砰砰直跳,既是因为自己的命运可能出现自己脑补的那番转折,也是因为竟是亲眼见了这两年在良家子圈子里常听到的有些传奇的人物就站在自己眼前。
虽不确定,心里已是把自己的猜想信了七八分,见刘大人并不想大张旗鼓,便道:“那刘先生且随我来,咱们这就去转一转。却不知刘先生想先去哪?”
“先去营学看看。可以进去吗?”
“可以的,但要肃静。”
“我省的。烦请带路。”
回头吩咐了一下馒头,让他去买一些酒水食物,其余人就在这里休息一会,自己只带着康不怠和一名皇帝指派的孩儿军武士跟着。
出了门不多远就是营学,陈青海是熟面孔,日后虽不可能在本村社的营学当教习,但也是可以自由出入的。
领着刘钰三人去旁听了一节课程,算是营学下舍里最上等的课程了。
水平大约相当于前世的三四年级?学学认字,算数,加减乘除,阿拉伯数字,还有认识各种图形。
又去女童的学堂看了看,难度比男童的要小,也就是认认字、加减乘除的水平。
营学教室之外的场地里,一些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正在那练习整队,走队列,听左右。手里都提着一根长长的棍子,正在那学最近本的握长矛的正反手握法。
看的刘钰浑身一哆嗦,心道这也不用把营学三舍法普及,就算是有钱能在全国普及到营学下舍的教育水平,这也是分分钟拉出来几百万听得懂左右、自小知道排队站队走队列的军队。
又看了一阵,刘钰问道:“这些人里,不能袭良家子身份的,朝廷不招兵吗?”
陈青海摇摇头。
“招,但是去的人少。若无良家子身份的军籍,只是当兵,一个月那点银子,远不如在家里帮着忙碌了。朝廷把良家子的身份卡的极严。民籍从军,要砍人砍到上骑都尉,才能荫一个老五营良家子的身份。”
跟在刘钰后面的康不怠补充道:“公子,所谓,兵贵精不贵多。若厚军饷,拿不出钱。若不厚军饷,恐有‘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之怨。”
“况且如今本朝尚未到强征所有良家子子嗣从军的境况。既有良家子籍,弟弟们也算半个庄农,父亲若在父亲为家主,父亲若不在袭良家子身份的便是家主。若外面有产业便分家,若无产业,就是袭良家子的在外打仗,弟弟们在家务农。如此,朝廷也不敢强征,否则良家子皆有怨气。”
康不怠一语道破了其中的关键,刘钰思索片刻,也明白了其中的逻辑。
袭良家子籍的出征,家里的地总要有人种。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永业田之外的产业的,也不是所有人都想雇长工的,这时候弟弟们其实就是个在家的劳动力。
朝廷当然知道这些不能袭良家子但自小上过营学的是上好兵源,但并不想为了这些兵源就得罪庞大的良家子阶层,默许了袭良家子的对弟弟们的压榨。
除非真到了有改朝换代之乱的时候,才可能大规模征调这些良家子阶层的弟弟们……然而那也是饮鸩止渴,一旦连这些人都征召,良家子阶层的生活必然因为缺乏劳动力而迅速下滑,不可能再保持下去了。
理清楚这里面的关系后,刘钰虽然眼馋这些兵源作为新军,却还是忍痛将其过滤掉。
后近代的征兵体制不适合大顺,还得走军官团加“贼配军”募流民的路线。
想到这,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个完全出自一个十几万户小特权阶层的军官团……怕不是什么好事。
真要到了那一天,恐怕要裹挟着整个帝国滑向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
陈青海听刘钰微微叹气,以为刘钰是心疼这些良家子生活也苦,想着刘钰许是青天大老爷,便也大着胆子说了一些别的。
“刘先生,十一二岁就要选拔入营学内舍的。各个府都有几所内舍营学。再三年,考上舍。”
“若说起来,其实也不公平。虽说一般良家子家里也都有大牲口,但会骑马和把马骑好,却不是一回事。”
“考武德宫要马术、枪法等等,自古就说穷文富武。若那些有官身的,自家子弟当然有钱吃肉、有钱学马术,也有钱练枪法。我等这些人,纵然几何算数的学问学得好,可想入武德宫却难。马术枪法武艺等,我们始终差一截。我看若再有个几十年,凡入武德宫者,皆为官宦子弟。”
康不怠是经历过当年改策论为八股风波的,陈青海说的这件事,大抵算是当年改策论秀才为八股秀才的翻版:
即便朝廷每年多花二三百万两银子花在良家子阶层上,但骑术枪法武艺这些就像是策论八股之争里的“见识、策论、大略”一样,时间一久,官宦子弟优势逐渐扩大,而且是“不违背制度下的考试”下的优势扩大。
刘钰马术好,枪法好,因为想玩枪马的话,家里有钱让他去玩。
杜锋的马术好,因为他爹是折冲都尉,在松花江那种鬼地方家里还有雇工和佃户,杜锋更可以有大把的时间玩马。
康不怠能考上策论秀才,因为他家曾阔过。而当年连秀才都考策论的时候,寻常贫民家里根本没机会有那样的见识、看一大堆昂贵的史书。
哪怕整个良家子阶层已经算是特权阶层了,可在这个内部,依旧还是要分出上中下的。
面对陈青海的吐槽,刘钰也没接话。
他对武德宫的选拔也多有吐槽,就像是前朝的武举一样,考的那些东西完全就是选拔勇士的标准。孙吴兵法则又完全是运筹帷幄的大帅本事。
枪炮一响地撼裂,世上再无赵关张,赵关张来了面对列兵线,也不可能再冲阵斩将七进七出。赵子龙虽勇,识得蹲在草丛里的线膛枪猎兵否?
不管是陈青海的怨气,还是刘钰的吐槽,其实内里都是一件事:大顺的军制思路、建军思路出了问题。
这不是燧发枪和火绳枪的问题,而是整个军制思路带来的问题。
改革也不单单是改火绳枪为燧发枪加刺刀那么简单,否则也只是个绣花枕头,金玉其外败絮中。
军制思路不该,就算换上新枪新炮,最多也就是个西亚病夫的水平。
把良家子当精锐兵编组,一旦这点精锐良家子打没了,又会沦为王朝末期的场景:劣币驱逐良币,良家子兵都填进去,新兵孱弱,军纪败坏,拉壮丁、选家丁,保存实力,主将养的精锐一散,剩下的一哄而亡。
这些东西要改,不能拍脑袋。
既不想现在就另起炉灶拉杆子扯旗重来,而是想把这份识字算数的遗产当成诸夏的遗产而不是皇室的遗产,就不得不在皇室能够允许的范围内先打打擦边球。
刘钰虽有大致的思路,却也知道要考察实际情况,抽取样本分析。
又在村社里转了转,和陈青海一家人一起吃了一顿饭,之后便趁着饭点突击考察了一下村子里富户和穷户平日里吃什么。
和富户聊了几句,询问他们让子弟经商的事;和穷户聊了几句,询问他们服役期间家里土地耕种的问题。
在这个村社停留了三天,直到临走也没表明身份。
只是把那份试卷里陈青海没回答上的几道题,给陈青海讲了讲类似题目的思路。跟着他的孩儿军军官暗想,刘大人倒是个好学的,诲人不倦。
临走的时候就告诉陈青海,这些天不要外出,等待榜文消息。
离开了这个村社,刘钰又挑选了直隶的几处府,选择了十几个村社,逗留短则一日、长则三日。
去了保定府、河间府、大名府、永平府等地,考察了一下营学的内舍、上舍。
询问了二十几个落榜生,询问了一下他们对前途的期待、对未来收入的心理预期、平日家庭的收入情况、
又去看了两场官司。
一场是良家子内部的冲突:服役期间媳妇出了轨;另一场是良家子和民籍的官司:借债太多把永业田的耕种权转让给了民籍地主。
一直转悠到十一月份,这才写了一封八万多字的考察报告。
把这八万字中的四万字自己藏起来,剩下的四万字写成了奏折,叫人回去呈给皇帝。
…………
“妙啊!妙!这才叫言之有物,这才是朕的检点巡使!”
禁宫内,李淦带着眼镜,借着灯火翻阅着长长的奏折,忍不住拍手称赞。
没说名字,可一旁服侍的太监却从奏折的长度和皇帝的态度上就能知道,这奏折必是如今的殿前龙禁卫刘钰刘大人的。
这么长的奏折,皇帝之前也不是没接到过,太监当然知道皇帝对这种奏折的态度:看还必须得看,看之前总会忍不住骂两声,好容易从里面找到真正的内容后,批复两句,又会骂一句又臭又长。
服侍的太监却知道,刘钰的奏折大部分都是这种极长的。可每次皇帝看完之后,不但不会骂,反而会大加赞赏。
之所以太监对刘钰这么在意,因为太监总觉得刘钰有些吓人。
几个月前的那一次私下问对,刘钰还是勋卫而非龙禁的时候,当日听到谈话的那些太监,大部分都忽然“得了急症,病殁”。
听过当日“断漕运、开科举”谈话的太监,就剩下了他一个,如何还能不在意?
其余人都“病殁”了,他又不想病殁,就只能始终告诫自己,管住自己的嘴。
也亏得自己服侍了多年,总还有几分情分,原本还把这份情分当成耀武扬威的资本,如今却只当成了保命不“被病殁”的浮生草。
此时再悄悄观察一下皇帝,见皇帝提起笔,只是不住在几个地方画圈,却没有半个字的批复。
画了十几个圈后,又放下笔,喃喃嘀咕了几句“大有道理,见微知著,原来竟是这样。宝山在手,却恨穷困,这是什么道理?”。
太监心想,到底是什么话,能让陛下如此感叹?想到这,身体立刻向后退了退,半点目光也不往奏折上逗留。
只道但凡刘钰上的大有道理的话,还是不看为妙,容易病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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