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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信任,刘钰还是要表示表示的。
表示过之后,皇帝又说起来当前的事。
“孙子言: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征准噶尔,朕从未想过动摇国朝根基的大败。朕可以败三次、五次,准噶尔却一次失败都不能承受。纵然有大小策凌敦多布这样的名将,也只能是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只是,打仗是要花钱的。在西北打的越顺利,朕也就能腾出更多的钱投入海军。你是熟读兵书的,也知道这个道理,万万勉之。虽于大略上要藐视,于军阵对敌时候万万不可轻敌。虽如卿言,国朝无需名将,但平准却必要名将,因为后勤使然,一个方向最多用兵两万三万。”
“勉之,勉之!若能平定准噶尔,若青州军立下大功,朕也必力排众议,每年投海军、学校等百万两。”
激励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方式。
有的人爱钱,有的人爱色,有的人好名,但李淦激励刘钰,用的却是学校、海军投钱的诱惑。
虽然刘钰听着很受用,可心里也不免嘀咕。
投钱给海军和军校,受益最大的难道不是皇帝吗?这说的好像是自己才是最大的受益人一般。
越琢磨越想笑,最终还是忍住,心想孙子后面还有一句话呢: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你要是能修道保法,把钱收上来,哪有这么麻烦?或者有和珅那样的本事,搂个几亿两白银,海军和学校这还算事?
心里多加吐槽,嘴上也没有感激涕零,只道:“臣必将竭尽所能。平准一战,还请陛下照会罗刹使者,派人跟随青州军观战。黑龙江一战的威慑,已有数年,恐已过期。而罗刹这些年又与本朝颇多来往,只怕已摸清了本朝军制水准。”
“若罗刹派人跟随,一则可以震慑罗刹,二则若准噶尔兵败,使得罗刹不敢收留,以免跑到罗刹被罗刹所控,日后借此生事。观察团的级别要高,至少可以与罗刹边疆总督直接对话,若准部首领逃窜至罗刹,则可直接照会观察团出面知会罗刹边疆总督,不得收留。”
这个问题皇帝还未想过,之前从没有过外交这个概念。
但刘钰一提,皇帝立刻想清楚了这其中的关键。
准部、土尔扈特部,都属瓦剌蒙古。漠北喀尔喀部另说,这土尔扈特部尚且还在伏尔加河,受俄国节制。
若是准部首领逃窜至罗刹,罗刹收留,日后借土尔扈特部和准部的影响力蚕食西域,的确也要提防。
好在双方在黑龙江一战之后,罗刹国在京城也有特使。
此事自然不能现在说,但真要开战的时候,是肯定要抓上个特使跟随的。级别应该足够,若是准部真的往罗刹那边跑,也可以直接让特使沟通罗刹驻军总督。
“嗯,这事该做。这个是我所没有想到的。还有什么要说的?”
“回陛下,移民的事,不要舍不得花钱。准部地处偏僻,一旦我军进驻西域,天花等疾病定然泛滥,若如国朝开国时候满清入关天花肆虐之事。准部信黄教,南边多信绿,若准部亡,恐绿满西域。是故非要移民实边不可。此时多花一两,将来就少花十两,臣请必以二十年为期,每年移民不可断绝,这钱断不能省。陛下也应考虑将来的节度使人选,最好还是有在吉林、辽东、蒙古、河套等地出镇的为上选,多有与各部打交道的经验。”
李淦点头,随即笑道:“爱卿又要谈计划。你练兵有计划、编练海军有计划,这移民之事还要计划。”
刘钰深吸一口气,进言道:“若无计划,那就像是一头驴,打一下才动一下。前朝毫无计划,都是别人冲击,自己反馈再调节,下场如何,不可不察。陛下既说要以汉唐宋明为鉴,就不可不做改变。西域疆界,已经到头了,那就不能不为长久计。棱堡、火枪,驻军不必多;河谷、绿洲,移民不可少。”
“哈哈哈哈哈……”李淦的笑声在暖阁里回荡了好久,半晌才道:“闻卿之言,不知道的还以为已经平定了准部呢。”
“回陛下,臣想不到怎么才能输。准部能调动的机动兵力,也就三万。青州军随意走,他这三万人吃不下青州军。若臣带着青州军去打萨尔浒,那就不是任你几路来我止一路打,而是中心开花围而聚歼。”
“西路大军云集,又有城池依托,准部不敢打。北路筑城,准部必怕一路筑城推进。北路兵少,准部定会选择先打北路。若能取胜,则直插喀尔喀部,自北向南做出威胁京城的举动,迫使西路大军退兵,维系和谈,只求续命,这是他们唯一可能短暂不灭的战略。”
“陛下如此用兵,自有大略在心。此战必胜,又何必多虑?
李淦闻言微微蹙眉,他并没有想过准噶尔部会怎么应对,只是觉得凭借国力缓进急战。
缓进是因为后勤。
急战是因为大顺的军力尚可,野战不惧,多年征战和准噶尔之间也算知根知底。
此番又要亲征,当然不可能如上次那样坐镇城堡前,指挥攻城。
但要维护勋贵掌军、皇权在军中有威望的格局,这一次还是要亲征,但也就是在瓜州坐镇,做战略上的指挥。
他力排众议,启用了不知效果如何的青州军,可以说把宝压在了刘钰身上,指望着刘钰能如上次一样帮他刷出一波军中的威望。
现在听来,刘钰似乎有些轻敌,犹豫了一下问道:“卿且说说,你以为朝中的大略如何?”
刘钰估计朝中也没想这么多,但为了海军,该拍的马屁还得拍,便把自己想的战略说了一番。
这是个料敌以宽的战略,刘钰把自己带入到大策凌敦多布的角度去想破局之法。
思来想去,唯有他说的那种策略,准部才能维系下去。
这也算是经典的反围剿战术。
北部喀尔喀部战斗力弱,准部又有蒙古的“群众基础”,而且可以直接走内蒙威胁京城。
这是死中求活的战略,只要大顺动了心思、收了喀尔喀,驻军雪山,准部必须死。
想要死中求活,非此不可。攻哈密出河西走廊,一路攻城攻到西安,那不是脑子有问题,那是喝多了。
尤其是皇帝亲征坐镇西边,西北大营的精兵加上京营大军全在,准噶尔部绝对不敢打西路大军的主意。
对冲消耗战,准噶尔不如自杀。
一旦大顺的北路军翻过了阿尔泰山,在准噶尔腹地筑堡推进,把战火烧到内线,都不用大顺出力,哈萨克、叶尔羌等等暂时被压服的部族就会先反。
而且北路的后勤压力极大,喀尔喀新服,前线兵力不足,看起来也就更弱一些。
刘钰想着,西路那边大军云集,又是大顺常年在西北的名将坐镇。
自己名不见经传,准噶尔部唯一能得到的消息,就是刘钰和罗刹打的时候,攻堡有一手。
又把刘钰调去了北线,准噶尔人一琢磨,这肯定是个善于攻城筑城的,无名小卒,野战稀松,不打他打谁?
会攻城,肯定就会守城。
尤其是准部和沙俄在亚梅什湖的堡垒攻防战中吃过亏,刘钰又把罗刹的堡垒轻易攻下,怎么想都会觉得大顺的战略是“北线筑城推进到阿勒泰”,所以才把大顺最能攻城守城的年轻人调过去了。
这种战略欺骗是大顺所没想到的,但现实却是存在的。
刘钰觉得,自己若是处在大策凌敦多布的位置,肯定会这么想。
北路军一旦深入到准噶尔腹地,筑城,时不时出去劫掠一番,准部兵马来了就入城守城,准部肯定吃不消。
所以刘钰认为若自己为大策凌敦多布,所有的战略就应该围绕着北线:把那个善于守城攻城的家伙,骗出来野战。
换回自己的角度,攻准噶尔的城,刘钰都觉得丢人。
野战,他操练的青州兵就是为准部量身定制的,强调快速变阵和战术机动的,他巴不得准噶尔部用计骗自己出击。
将这样的想法一说,又拍马屁道:“陛下英明神武,想来就是这样想的。青州军善于野战,而准部却以为臣善于筑城攻城守城。所谓兵不厌诈,陛下深思,岂是准部所能想到的?”
“若准部诱我出击,则我将计就计。若能在阿尔泰山以北一举击溃准部主力,则西域平矣。”
“陛下坐镇敦煌,缓慢推进。兵精粮足,准部必不敢攻河西走廊一线。”
“孙子言: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青州军最擅野战,却示之以只能守城攻城;北线陛下为了节省财力,必要野战破敌,却示之以筑城推进。”
“陛下英明,尽得兵法之妙,是故臣以为,准部必可一鼓作气而平之,故而才进言将来平定之后的事项。”
一通马屁狂吹,简直是史诗级的阅读理解。
皇帝用刘钰的青州军根本就没想过什么“名不见经传使得准部以为此人只会守城攻城”之类。
可听完这个比较内敛的马屁后,李淦皱着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心道对啊,若我为大策凌敦多布,必是这样想着。
唯有破北线之兵,才有和谈的可能;唯有破北线之兵,才能威胁到喀尔喀部,同属蒙古,可以补充人口马匹兵员,又能直接威胁京城。
而刘钰之前也确实不以野战成名,准噶尔人肯定能知道这个人,但第一印象必然是“守城、筑城”。
筑城推进,的确耗费钱粮。
若是能引诱准部,让准部用“诱敌深入”之计,将计就计,野战击溃其主力,那么平准至少能省个七八百万两的银子,至少。
少打一天仗,就能省个一两万两的银子。
而且……关键是日后平准结束,皇帝做的战略指导,正可以又刷一波军中的威望。
这个策略,若是别的老将说,皇帝肯定不会同意。
刘钰说,不是因为皇帝信任,而是因为刘钰手里的这支青州兵,像是……捡来的。
就算刘钰说大话,丢了这支青州军,也不过等于丢了几十万两银子。
并不是老五营精锐,也不是河套、西京的边军。
按照原本的战略,这支青州军本就不应该存在。就算覆灭,也不至于导致全局震动,天下震惊。
但若是这支青州军是一万老五营精锐、亦或是一万西京河套边军,皇帝自然不敢拿来赌。
那要是赌输了,是要伤筋动骨的。
再想着之前刘钰在北边和罗刹一战时候的表现,李淦心里也有些冲动。
回味着那句“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心间渐渐开朗起来。
他想的能与用,是北线筑城,缓慢推进。
而刘钰却说,此能可为不能、此用可为不用,他要带着青州军,将计就计,骗准噶尔部与之野战。
不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只要一场死伤相近的鏖战,准部就是元气大伤。西线就可以直接一路平推,从敦煌出哈密,攻轮台,直插伊犁河谷。
若是这么一场胜利,不管是省下军费,还是皇帝个人的威望,都是大赚。
刘钰既拍马屁说皇帝英明神武,皇帝也不说自己没想过,犹豫片刻后正色问道:“青州军不过万人,卿可能保证与准部野战不败?”
不败,战术上未必是胜,但战略上就是胜。
“臣以为,青州军行军奇快,其余火绳枪手和长矛手跟随不住。若有三千府兵轻骑随行,即可一战。而且……臣也根本不会指挥火绳枪手和长矛手的配合,阵法太复杂,没学过。”
“鄂国公可领大军在后筑城,臣领着青州兵和三千府兵轻骑在前,以工兵配合一部分辅兵前出筑城。准部细作斥候,见识过罗刹的亚梅什湖堡,见到臣所筑的堡便会心急,定会想办法诱臣出击。”
李淦闻言站起身,踱步数周,权衡了一下其中利弊,又再度问道:“莫要轻敌!那大小策凌敦多布,皆名将也。你青州军便是再征兵两千,也不过一万两千。配以三千轻骑,不过万五之数。”
“准部欲战,总能抽调三万左右的兵力。以一敌二,非是玩笑。”
见皇帝没再追问战略的事,而是在战术上询问是否可行,刘钰心知有戏,试探着问道:“鄂国公也看过臣所练的青州军了。却不知鄂国公评价如何?臣不狂言,昔日对罗刹一战,难道不是做成了吗?若臣所练之兵,不能以一敌二,还有何脸面说军改之事?”
鄂国公对青州军的评价很高,更为夸张的是刘钰招募灾民也不过一年时间。虽然刘钰之前先练了军官,又招了千人,最后又扩到万人,不能只算这一年时间,但这样的练兵速度也是令人惊骇。
再想着鄂国公说京营亦不能胜,这等军国大事非是玩笑。
反正刘钰这一万兵,就算是没了,大顺也不会伤筋动骨。大顺不是只有两三万战兵能扔到北线,而是迫于后勤的压力,不得不只选择两三万精兵。
想着就算败了,也无大事;若是赢了,这就省下了几百万两银子,的确可以尝试一番。
犹豫片刻后,李淦道:“此事再容朕思考一下。你且退下吧。”
…………
转眼。
泰兴十四年,五月。
皇帝李淦亲征,命大皇子李檴监国,英国公张牧之辅佐。靖国公袁岚掌辽、蒙军马,拱卫京城北疆,随时做好支援北线的准备;淄川侯谢无忌领府兵,节制喀尔喀部。
翼国公刘盛出镇文登,督办靖海宫官学。
制将军、加西京留守,安西大将军江辰,督西路兵马六万,号十五万。
皇帝御驾,行营瓜州。
鄂国公李九思为北庭大将军,主北路兵马。
帐下战兵有新募了一批新兵的青州军一万二,松、吉诸折冲府府兵四千,黑龙江部落边军一千,河套营火枪矛手三千五,蒙古骑兵三千,京营精锐四千。
其余援兵后续抵达,驻守各处驿站、粮城。
北路军号六万,屯于阿尔泰山北麓布彦图河岸。大军随后,刘钰领兵先行,筑城越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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