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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自以为自己想到了一个绝佳的点子,堪称完美,本想着在刘钰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生意头脑”,非是那种迂腐之人。
哪曾想皇帝居然见到了刘钰脸色巨变的场面,不但没有马屁如潮,反而像是要被砍头一样急匆匆反对。
皇帝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琢磨了好半天,觉得自己想的一点没错啊。
这西洋人能来贸易的,就几个东印度公司。
既然如此,为何不和东印度公司直接交流,西洋人能授予垄断权赚钱,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呢?
而且直接和西洋人贸易,获取利润,比收那点关税强多了。
一年少说多出来三四百万两银子的利润,一年多出三四百万两银子,除了移民和改土归流,还能再每年多拨给刘钰一百万两,怎么看刘钰都该兴高采烈才是。
想着刘钰对移民实边的热衷,想着刘钰对兴建海军的狂热和执着,再看看刘钰此时的态度,皇帝有些晕。
好半晌,李淦才道:“卿莫不是听错了?还是觉得朕轻视了海军,应该若能多收三百万两,应全都投入海军?”
刘钰刚才一联想到一口通商,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对。现在皇帝追问,他脸色渐渐平复。
要说听完皇帝要一年多投二三百万两给海军,心里一丁点没心动,那是假话。
不用一年多投三百万,就算一年多投一百万,那就是一年三艘主力战列舰。
真要这么搞,不出十年,大顺就可以在南洋齐宣西、葡、荷、英,收回澳门,攻占马六甲……
可再静下心一想,刘钰还是拒绝了。
这一切,源于皇帝的心思。
皇帝想给,就能给;想不给,就可以不给。这么搞,皇帝若是一直锐意进取还行,一旦触及到底线开始保守,那就完了。
“陛下,臣请试举一例。”
“说。”
皇帝也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刘钰的脸色这么难看。
李淦心想,自己这见识到了西洋人的坚船利炮,也知道了西洋火器水平,也懂得了交流的重要性,还要继续往海军投钱。
而且可以短时间内弄到大笔的钱投入到海军,以他的急脾气,是希望尽快弄出一支强大的海军的。
刘钰到底为什么反对?
“陛下,前朝崇祯十四年,太祖皇帝入河南,所呼口号为何?”
这是大顺开国史事,李淦的这个李,又不是李自成血缘的李,却承的李自成的帝位,对于这些事当然记得清楚。
缓缓的,皇帝说出了四个字。
“均田、免粮。”
刘钰也跟着复述了一遍道:“均田,免粮。一片石之后,吴贼领东虏入关,荆襄之战后,太宗皇帝的义旗又是什么?”
“驱逐鞑虏,保全天下。”
刘钰又道:“当时为保全天下,多与士绅妥协。难道太宗皇帝所想的,不是先驱逐鞑虏保全天下,待天下安定之后,再让士绅一体纳粮,免除特权、清查田亩吗?”
这种事是秃头上的虱子,只是大顺到现在还没有干成。
刘钰苦笑道:“自太祖西安建制,如今已近九十年。当初的一时权宜之计,到现在却已经是根深蒂固,非用雷霆手段拼着江南糜烂的决心,只怕难以完成。”
“是故,权宜之计,必有后患。陛下要授予垄断权,这也是权宜之计,就算是陛下想要得钱兴建海军……臣斗胆一问。”
“若将来对西洋开战,西洋人必要断绝贸易,到时候,陛下真的有决心看着一年三五百万两白银的收入就没有了?到时候陛下还能坚定决心制霸七海吗?到时候又要生出多少利益关联的人事,到时候即便要废除,又岂能推行下去?”
李淦沉默了。
刘钰说的,好像是有道理的。
当初喊驱逐鞑虏保全天下的口号,也是为了和士绅妥协。当初也想着等着天下安定之后,把江南士绅的问题彻底解决掉,可之后各种各样的意外、阻挠,使得到现在,连清查田亩、士绅纳粮、免除丁税入亩税这样的事,都没有办成。
当时知道是权宜之计,可权宜到后来,根深蒂固,已难根除。
李淦看了看刘钰,忽而道:“那你难道不是支持组建对倭国的贸易公司,行使贸易垄断吗?你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是可以收上银子、方便管辖、减少走私。为什么你支持这个,而反对那个呢?”
刘钰觉得有必要把这其中的区别讲清楚。
“陛下,对倭贸易,授予垄断,陛下可以得到数万随时可以征召上舰的水手;得到钱财;得到对倭国的控制;得到数百艘随时可以运粮运军的船;得到倭国的地理山川……”
“而若垄断官营对西洋的贸易,除了钱,陛下还能得到什么?腐败?贪污?漂没?既没有水手,也没有有航海经验的船员,更没有可以竞逐于大洋之上的船长。”
李淦笑道:“卿说错了。朕的钱,一样要投入海军啊。一样可以得到水手、船员、军舰。”
刘钰梗着脖子,问道:“陛下,既然坐地就能收钱,那还养一支海军干什么呢?那不是赔钱的吗?”
李淦差一点被刘钰绕过去,自己心里理了片刻,忍不住大笑道:“爱卿真是难得糊涂!你是本末倒置了。养海军,一定要有用吗?就像是养一支无敌于天下的精锐,难道养了就一定要用?若是天下无兵战之事,不是更好?”
“就像爱卿所言,养了一支强大的海军,西洋人便不敢试图攻打本朝,糜烂东南。为什么一定要用呢?如果不用便可,朕便花钱养着又能如何?”
刘钰等皇帝笑过了,才问道:“陛下可以持续投钱,陛下怎么保证后世子孙一定投钱?前明太祖可以保证勤政而废了宰相,如何保证后世子孙如此勤政?陛下的权宜之计,三十年内大有益处;可若长久来看,不但无益,反而有害。”
“若如对倭贸易垄断权,陛下可以为后世子孙留下每年百万两的岁入;为大顺留下源源不断的每年数万水手;为大顺留下对倭国了如指掌的控制;为大顺留下数百条随时可以征召入列作战的舰船。”
“而若在岸上通商垄断,除了钱,什么都得不到。而且,陛下圣明,可以投钱入海军,臣深信不疑。可臣不敢相信,百年之后,海军是否还会有钱投入。是以,短期来看,或许有利,可以筹钱;长久来看,大为不利。”
“所以,臣这一次趁着瑞典人订烧瓷的机会,使船前往欧洲。陛下占据股份最大,能够得利;同样的,陛下还得到了一名去过欧洲的船长、一船去过欧洲的水手;一条通往欧洲的路线;一张沿途的补给海图。”
“是以,臣反对在岸上授予垄断权。坐在家里就能挣钱,必生懒惰。”
“臣,反对!”
这是刘钰第一次正式反对皇帝的意见,而且是以名正言顺的大顺勋贵伯爵的身份来反对。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打破天朝这种“坐在家里就能收钱”的惰性,为此他宁愿多等几年、宁愿每年造舰的数量慢一点,也不想皇帝搞这种权宜之计。
改变皇朝姓氏的,可能只需要一个人。
而要改变天下,需要的是一群人,一群和大顺此时的统治基础截然不同的利益群体。
皇帝今天能给,明天就能收回去,他没有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皇帝的“圣明”上。
哪怕这种“圣明”,可能会让大顺在数年之内就膨胀出一支好望角以东无敌的舰队。
但这不是一支海上的舰队,而是一支在紫禁城的舰队,很可能就会如郑和一般昙花一现。
李淦见刘钰反对的如此激烈,心头没有不爽,而是仔细考虑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爱卿勿要急躁。西洋诸国是不是闭关?”
这一点没法反驳,西洋诸国此时就是闭关的,垄断得贸易公司和重商主义思维,只希望出不希望进。
按照东贸易公司的垄断权,如果大顺的商船在英国靠港售卖,英国政府有义务把大顺的货船击沉,分走货物。哪怕不这么激烈,也绝对不会允许大顺的商船进港。
“是。西洋诸国对大顺是闭关的。”刘钰无可反驳。
“那么,爱卿派船去瑞典,就靠那些无法的走私贩子,多久才能使得岁入百万?按你所说,荷兰国与英国,两国军舰共有一百二十万料,朕的海军每年投入一百万,要追多久?朕力排众议,每年才能挤出来一百二十万两投入威海,从你去威海开始,已经快要十年了。”
“这么久,一艘战列舰都没有,只有六七艘巡航舰,朕岂能不急?”
“岁入,无非开源节流。朕这么办,难道不是开源吗?”
刘钰摇头。
“陛下,您这不是开源。您这是与民争利。源头的水流并没有扩大,只是原本归商人,现在归陛下。”
“派船去瑞典,从走私开始一点点做大,那才叫开源节流。因为一担茶,假使在福建卖十两,在哥德堡卖给走私贩子可以卖三十两。多出的这二十两,才叫开源。”
“瑞典哥德堡的走私贩子,才是天朝开源之处。”
“这二者,只能取其一。若陛下既在海关垄断,又允许臣派船去瑞典走私。试问,若西洋人控诉臣走私,威胁若不处置就断绝贸易,陛下纵然站在国人海商一边,百年之后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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