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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钰看了一眼瞎了一只眼睛、颇有几分被陈永福射过之后李自成模样的李欗,听着这个有些奇怪的问题,笑着问道:“白马是马吗?”
“是。”李欗知道这个问题可能很难,于是清心静心,只凭着此时此刻的感觉来回答。
“白马是黑马吗?”
“不是。”
“倭人是牛,我们是马,所以白马黑马黄马都是马吗?”
“是。”
“牛死了,剩余的草料马儿来分,白马黑马黄马还都是马吗?”
“呃……”
见其语凝,忍不住大笑道:“七皇子,我们要先知道自己不是谁,然后在反对别人的时候,才能知道自己是谁。而现在,我们还是只能知道自己不是谁而已。”
“本朝开国之艰,七皇子自是知道的。太祖皇帝起兵的时候,均田免粮,知道自己是谁。到太宗皇帝改均田免粮而呼保天下的时候,是让百姓知道自己不是谁。”
“七皇子已经知道了自己不是谁,但恐怕还不懂自己是谁。”
“以马论,七皇子以为自己是白马或者黑马?还是……牧马者?”
就像是鼻塞时候猛吸的金丝熏,刚刚还迷迷糊糊的脑袋,此时通畅了一些,点点头道:“以此论,鹰娑伯是牧马者、我亦是牧马者?只是各管一色马群?”
刘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邀请李欗一起去外面看看夜晚的军港。
没有带太多的护卫,威海和刘公岛的炮台之下,舰队终于可以安心靠港,只是终究不能上岸。
船上的点点灯火,像是一艘艘飘荡在海上的楼房万家火,湿湿的海风吹过,升腾起的水汽折射着船上的火光,曲曲弯弯。
正在享受餐后酒这个一天最快乐时光的水手们发出阵阵叫喊,即便海潮也压不住他们的笑声。
更远处的造船台上,灯火通明,火把燃烧,工匠们昼夜不停地建造新式的战舰。
背着火枪的士兵来回巡逻,大战前的紧张气氛并不存在,反倒是一片寻常的忙碌。
那艘根本无法并入舰队作战的第一艘战列舰还在港口里,旁边停靠的是那艘第一次往返欧洲的自由贸易号商船。
李欗知道海军是刘钰的心血,一手建起来的,感情深厚,却不知道为了这支舰队刘钰准备了多久。
选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刘钰还是没有回答李欗关于“我是谁”的问题,而是讲了一件朝堂上的“平衡之术”。
这不是什么秘密,但李欗之前根本没想那么多,也不知道。
“七皇子也知道,海军是为了贸易,是为了把倭国和南洋做我天朝的常平仓。贸易带来金钱,有钱才能造舰。若无贸易而只有海军,可见前朝郑三保的舰队,岂可长久?”
“七皇子只知道如今海军小成,却不知道为了这支海军,朝中做了多少事?”
“欲兴海军,太宗皇帝百年之前就留下了良家子三舍之学,教授几何测绘、遗训开国不得锁。于是靖海宫可成,学员不缺,也不需要再重头去学几何测绘之法。”
“欲兴海军,必保贸易。为此,朝中先行在陆军军改。”
“陆军军改,兵将分离,勋贵可统兵而不练兵不掌兵。于是勋贵可以投资海贸,以此树大根深,不至于海贸之策人亡政息。”
“若无贸易公司,合股其心,如何争得过荷兰、英夷等西洋诸国?散沙岂可比之合股的金铁?”
“若不军改,勋贵既有兵、又有权,这是不可以的。而勋贵若不入股贸易公司,贸易利益虽大,‘我非白马、岂管白马之事’?对倭作战,无利可图,朝中岂肯兴兵?如今有反对的,有支持的,但勋贵有利在其中,都是一股脑的支持。将来若下南洋,也是如此。”
“走完了军改、合股这一步,才算是不至于人亡政息,才算是我朝的海军终于建起来了。”
“否则的话,便是建了永乐时候那样的舰队,不过守家之豚尔,久之必朽。”
“从一开始,我的志向便在南洋,从未改变。陛下深知。”
“陛下准我练兵,许我征准,所为者非准部也,实南洋也。”
“墨子言:爵位不高,则民弗敬;蓄禄不厚,则民不信;政令不断,则民不畏。举三者授之贤者,非为贤赐也,欲其事之成。”
“陛下敕爵于我,亦是欲其事之成也。既有名爵,则可名正而掌海军。”
“陛下力求军改,不惜震荡,所为者非陆战也,实贸易也。”
“兵将分离,参谋定制,勋贵出战而不练兵,是为勋贵投股工商铺路。你可以有兵,你也可以有钱,但不能既有兵又有钱。”
“直到今天,这一切都算是做完了,海军也算是终于建起来了,并且可以保证不会昙花一现了。”
“此时此刻,七皇子却问‘我是谁’?”
这些东西,皇帝知道,一些深谙平衡之术的大臣也看出了一些苗头,算不得什么秘密,这些话刘钰可以说给李欗听。
封建倭国、封建南洋,这是不可能的。但不封建而以贸易取其财货,虚封给以财物,这是可以的。
皇帝需要一支支持对外开拓的力量站在朝中,而商人是入不得朝的。
征战是为了封妻荫子,可大顺吸取了前朝教训,不可能允许出现大量的皇庄、藩王地、勋贵田。因为大顺开国时候太清楚这些东西多了、皇朝的命就短了,可又不能不赏,便不得不想到了这一块之前被忽视的肉。
自然,刘钰说的有些夸张,但历史的上的事总有不同的视角去解读,站在海军和贸易的角度,这个视角也不能说不对。
李欗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大顺之前这十年的脉络竟是如此,再看看远处的那些舰船上的火光,只觉得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十年……这可不只是造舰这么简单,而更像是一步在朝堂里布了十年的棋局。
他知道自己将来是要执掌海军的,只要别犯大错。他想着,或许也正是如此,鹰娑伯才将此中艰辛说于我听,此事自是不可外传,心下明白就好,亦可知父皇心思。
再想着刘钰反问他的那句“我是谁”,心中渐渐清晰起来。
自己不是天子,也绝不可能成为天子。
自己的一切,都将和海军息息相关,和贸易息息相关。
至少在几十年内,自己都会是父皇最信任也不用提防的儿子、兄弟可以依仗不用担心的同根。
因为……海军不能造反,最多只能叛乱。
李欗明白,这是刘钰在为把海军托付自己做准备,终究这海军是他们李家的,不是刘钰的。
而现在,这句“我是谁”,便至关重要。
许久,刘钰才道:“海军只能对外,不能对内。靖难之事,海军无用;玄武门之变,军舰开不到玄武门。民变起事,更不可能让海军去打。”
“七皇子,我说‘七皇子已经知道了自己不是谁,但恐怕还不懂自己是谁’。其实,这又何必问?”
“只能对外的海军,只需要知道自己‘不是谁’便可。不需要知道自己是谁。”
“我现在再问七皇子,七皇子是华夏子民吗?”
李欗似乎明白过来,点头道:“是。”
“是荷兰人吗?”
“不是。”
“是倭人吗?”
“不是。”
刘钰笑道:“所以,七皇子在疑惑什么呢?朝廷内部的事,和七皇子有什么关系呢?是均田永佃,还是与士大夫治天下,七皇子有资格去想,渺一目而曾有教名的七皇子没必要去想。”
“七皇子只需要知道自己不是谁即可,又何必问自己是谁呢?”
“一支只能对外,对内无用的海军,也根本不需要知道自己是谁,只需要知道自己不是谁即可。”
“我送七皇子一句话。”
李欗躬身道:“鹰娑伯请讲。”
“只问外事,不问内事。问了内事,你就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谨受教。”
牢牢将这句话记在脑海里,回味着今日所发生的一切,越咀嚼越觉得这句话有些滋味,竟似那嚼不尽的甘蔗,本以为只余渣滓的时候,总能再品出一丝清甜。
年轻人的心性总是激昂的,大顺开国时候搞得“知道自己不是谁”的舆论余波至今,史书中的汉唐外战气概充斥着李欗的心。
配上今日的这些话,更让李欗热血沸腾,心道正该如此,我又何必知道我是谁?我只要知道我不是谁便可。
正如苏武知道自己不是匈奴人、岳武穆知道自己不是金人、文丞相知道自己不是蒙古人,这便够了。
自己要做的,不是去考虑均田免粮还是与士大夫治天下。
只要叫再无前朝伪明那般联虏平寇的机会、叫奉祀侯府没有上《上剃头奏稿》的机会。这便够了吧?毕竟,北已无强虏,锐夷皆在海。
仰起头看看远处黑夜下的大海,一时间心潮若海潮白浪,在年轻的心中激荡。
只是,李欗却不知道,自己被刘钰骗了。
海军是和贸易绑定的,贸易又是和工商绑定的。
海商知道自己是谁,所以才要对外扩张。而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谁,却事事都和工商想做的事一致的人,那和知道自己是谁又有什么区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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