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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怀着两头下注的想法,可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低头。等着被荷兰人叫进去后,甲必丹和雷珍兰们还是“义愤填膺”地表达了对城外造反的华人的愤恨。
瓦尔克尼尔现在不想刺激这些华人官僚,城外的华人造反,城内的华人可能会有异动,还需要他们稳住城内的局势。
“上尉先生,我对你们的忠诚是绝对信任的。但必须要考虑城内可能混入间谍、煽动不明真相的华人一起掀起叛乱。”
“鉴于此,我希望你们能够认真考虑清楚,怎么样才是真正保护自己的同胞。想要保护自己的同胞,这时候要做的就是不准城内的华人有任何的异动。如果有异动,那么总督府只能实行十一抽杀律了。”
“而且,你们作为甲必丹和雷珍兰,有义务也有责任维护城内华人的安定。如果他们也参与了叛乱,那么作为包人头税的你们,当然是有责任的。”
“可现在就派你们的传令兵,在华人社区内鸣金。若华人果真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可这几日闭门不出,以免被巡街的士兵作为奸细杀掉。所有华人理应交出所有的武器,以证明自己和城外的叛乱者没有任何的勾连,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
连富光对荷兰人还是相信的,至少没想过荷兰人起过大规模屠杀的想法。现在城外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也不能知道,荷兰人的要求似乎也不高。
他正准备答应的时候,旁边的一名之前绕开了他悄悄向总督告密的雷珍兰,则壮怀道:“我们中国有句话讲,守土为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等亦有勇力,手下也有一些悍勇之辈,何不组织起来一起参与守城?”
这个雷珍兰心里不是滋味,荷兰人在这种情况下,依旧不用他们守城,可见内心还是没有把他当成自己人。
一时郁闷,似有些明白了古时那些被猜忌的将军选择自杀式的出征战死沙场以证明自己忠诚时的心态。
瓦尔克尼尔却摇头道:“你们华人都胆怯,根本不敢打仗。你们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外面的那些叛乱者不堪一击。”
拒绝了雷珍兰要求协助守城的请求,那名雷珍兰心里虽不是滋味,却也无可奈何。
连富光自有消息来源,知道这个雷珍兰之前绕开了他,绕开了他这个正式上级悄悄去总督那汇报情况,心里如何不明白对方想要借此机会取而代之?
但这时候也只好装作不知道,反倒是很郑重地说道:“总督大人的决策是正确的。如果参与守城的人混入了一些叛乱分子,他们此时一定会积极地要求参与守城。在他们防守的区域,只需要点上一把火,城外的叛乱者就知道那里防守薄弱,就可以从那里攻入。”
瓦尔克尼尔点头称是,心想我也正是提防这一点。这时候最积极的华人,未必是最忠诚的,所以既然不能确定他们是否忠诚,那就一概不用。
只要让这些甲必丹和雷珍兰出面,让城里的华人都闭门不出就好。
这样,局势就可以掌握住,一旦要是守城不顺利,还可以用这些城里的华人作为人质。
就像是城外的叛乱者,用被俘的荷兰人做人质一样。
“就这样办吧。你们在城中先执行命令,之后不要回自己的住处,全部来总督府待命。”
“是的,总督大人。”
都答应后,连富光等人便出了总督府。
召集了传令兵,拿出华人很熟悉的锣,沿着街猛敲。
一边敲,一边喊道:“城外正在叛乱,所有的唐人都有嫌疑。若唐人果真是好人的,可闭门不出,将家里的刀具全都摆放在门口,不准离开自己的房子。”
“一会巡街士兵会抽查,若是家中有刀具没有上缴的,周围十户连坐!各家若听到了,赶紧关门!”
嗡嗡嗡的锣声在华人社区内回荡着,守法的华人纷纷关上了自己的门窗,多数人将家里的刀具都放在了门口。
他们只是小手工业者,小买卖人,不支持谁也不反对谁。只要荷兰人的刀没砍在头上,他们也不会选择主动站出来为城外那些除了一条命和一把子力气、连丝毫小产业都没人的站在一起。
反正城外那些人若是“叛乱”成功,也不会为难他们,说不定还会因为都是华人而免除了他们的人头税。
他们渴望秩序,不管这秩序的主导者是谁,只要有秩序就好。
至于包税或者放贷的富人,则更是早早将家里的各种刀具都放在了门外,关闭好了门窗,对着家里的关公像祈祷着荷兰人快点平定叛乱,不要让叛乱者入城。
很快,原本热闹的华人社区,街道上已经没有人了。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所有的门户都紧闭着。
折腾完这一切,已经接近傍晚。巡逻的荷兰或者爪哇土兵,分出了一百多人看守在华人的聚居地,担心在城中也有城外的接应者。
剩余的士兵,则守卫在城墙或者炮台、堡垒中。
起义者那边的牛二估计的没错,他们先发制人伏击荷兰人后,荷兰人的反应一定是先提防城内的华人跟着一起反叛,必然不会立刻出兵来攻打他们,而是要防备城外的起义者趁乱入城。
这就给了起义者足够的时间去部署。
城外,一些人或是背着成捆的甘蔗、或是用扁担挑着仅存的行李被褥,在几个领袖人物的带领下,先行朝着茂勿方向前进。
留在巴达维亚城外附近的,只有二三百人。牛二考虑到组织力不足、军官人手不够,二三百人已经是他们这些的能够拉起来的最多人数了。
均算下来,一个受过训练的、或者当地有威望的,手底下就带着十五六人,正好管得过来。
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今天荷兰人不会出城了,明天也不可能太早出城围剿,已经留出了足够的时间。
城外的一处房子里,牛二和黄班等人在讨论明天的计划。黄班对于牛二已经相当佩服,从今天的事来看,牛二和他手底下那群弟兄,不但能打,而且显然是行伍出身的,还能把人组织起来。
尤其是断言今天荷兰人不敢出城,荷兰人果然就没有出城。虽然这只是最基本的军事常识,科班出身的人都会这么做,但在黄班这等草莽出身的人看来,简直就是孔明再世。
“牛二兄弟果然神机妙算,红毛鬼果然不敢出城。”
牛二听到这个“神机妙算”的夸奖,脸上不禁一红,心道我可当不起这四个字,混了这么久连个参谋长都没混上,在威海那群人里我就是个中等人物。最优秀的或是在舰上,或是当初西征时候青州军参谋部里早混出了头,若是被同窗听到自己被这么夸奖,非要笑话自己不可。
转念再想,似也明白了刘钰平日一直说的话。这瓦尔克尼尔,也就是个三四流的人物,只是靠着背后的体系,可以压的偌大的爪哇、几千万人口老老实实。
自己也不过是个三四流人物,靠着学来的东西,一样可以弄得同样是三四流人物的瓦尔克尼尔头疼便是。
因为消息传递不便,枢密院那边只能给一些战略指导。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牛二知道只能依靠自己学来的本事,学以致用了。
“诸位弟兄,明日荷兰人也不会立刻出城,而是会派出斥候和小股部队,先侦查一下周围的情况。白天里伏击了他们一次,他们定然不敢再派出二三十人的小队。”
“而若要大队出击,又需准备粮食等。我等趁这段时间,抓紧时间攻下茂勿,依托山区周旋。”
“天朝太祖皇帝昔年出河南,取民心。如今我观爪哇之地,亦有可为河洛者,便是那片山区一直到万隆……呃,勃良安,亦可为根基。”
习惯性地用了威海那边地图的名目,赶忙改口。
“巴达维亚城高、荷兰人兵多,非可轻取,需得缓缓图之。若此时往东,荷兰人有军舰可以运兵,必然沿途封堵,又提防当地华人,此死路也。”
“而勃良安地,荷兰人多用强迫种植制,当地人广受其害。可学天朝太祖皇帝均田免粮之故事,行仁政、揽人心。”
“那里北上即是井里汶,西进可威胁巴城,东边的马塔兰苏丹国也乐见我等起事反荷,亦不会主动打我。当地又多产稻米,足以资军。”
“总之,不管是攻巴城,还是东进,都不可急,需缓缓来。此时东进,死路也,荷兰人凭军舰运兵,借助堡垒固守,我等若久攻不克,屯兵于坚城之下,此兵法之大忌;即便攻克,淡目等地尽皆海港,荷兰人海军强势,亦不能长久。”
牛二自是深思熟虑,之所以考虑南下,除了那里是山区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
因为那里,就像是崇祯十二年的河南。只需要一把火,就能烧起来。真要是朝廷将来又废止了下南洋之策,东进之前,这万隆一代正是蛰伏练兵、壮大队伍的好地方。
…………
城内,荷兰人一夜没睡。
一晚上城外火光冲天,时不时传来爆炸声。
有时候听起来像鞭炮,有时候又不像,完全闹不清城外的起义者到底有多大的规模。
白天的伏击,也给了荷兰人极大的压力,知道城外的起义者有火枪、而起可能有一部分训练有素的雇佣兵,他们也不敢贸然出城。
第二天一早,等到浓雾散去,城里的荷兰人惊奇地发现,他们一晚上都在和空气斗智斗勇,外面根本就没有人。
折腾了一夜,总督只得下令士兵们先休息一个上午。
官员们抓紧时间了解昨天晚上的情况,一些小规模的斥候小心翼翼地出城侦查,巴达维亚的统治只有在巴达维亚城内是绝对有效的,城外连多少人口他们都弄不清楚。
很快,有人汇报了消息,说是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有许多的华人或者种植园的奴工,朝着南边逃去,可能有上千人。
并不是所有城外的华人都参与了起义,而是许多因为蔗糖贸易不振而失业的乌衫党和无裤汉。
这些人都是些悍勇之辈,平日里在糖厂就是不受管束的,自然行业不振的时候也是最早被开除的。
从传来的消息看,他们手里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武器,很多认只是背着一些简单的行李,很多人空着手。
而且昨晚上其实根本没有多少人在巴达维亚周围,只有几十人、最多一百人,到处点火、放鞭炮,虚张声势而已。
瓦尔克尼尔听完这个消息,心头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向南?
不是往东?
东边沿海城市的华人不少,这些人如果不敢攻打巴达维亚,按说是应该往东去他们同胞更多的地方。
如果是往东,那倒没事了。沿途都有堡垒,而且巴达维亚有优秀的海船,凭借海运优势,只要井里汶、淡目等地的守军占据堡垒固守,没有大炮的起义者根本不可能攻下来。
到时候海军军队一到,起义就会镇压下去了。
可往南走……这问题就大了。
昨天看到的那封信,以及起义者提出的纲领性文件,都让瓦尔克尼尔感觉到这里面有一双幕后黑手在操控。
向南、向东南,是连绵的山区。此时叫勃良安,后世叫万隆。
这里,是东印度最早实行强迫种植制度的地方,此时称之为勃良安制,算是一个尝试挽救公司赤字的政策尝试。
而这种地方,也是最契合起义者纲领的地方。
所谓勃良安制,用后世的话,叫做“商业资本主义垄断下的变相农奴制”。
荷兰人强迫各个村社种植一定比例的欧洲市场急需的经济作物,比如棉花、靛蓝、木蓝、咖啡等。
比如这个村社,一年要缴纳100斤棉花,那么村社的社长、当地土著的贵族就得到了荷兰人的授权。
哪个村民要是不种,就要被绑在树上鞭打、行刑。
就瓦尔克尼尔所知的情况,当地的土著村长、社长等,可谓是手段残忍,丝毫不会顾及所谓的同胞情谊。
不听话的、不按时缴纳强迫要求种植的作物的,或是绑起来往嘴里灌牛粪、或是用绳子拴着两个大拇指吊起来暴晒、或是把衣服全都扒光扔进水坑里泡着直到浑身的皮都泡起皱。
有人若是带头闹事,当地的土著村长社长等,就会先把闹事的人打死,以儆效尤。
而在缴纳的规定地租之外,多余的,公司则以低价收购。
垄断嘛,这就是垄断的优势。
公司说多少钱收就是多少钱收,想卖给别人,没有人敢买,买了也运不出去。
而荷兰人又向来喜欢扶植中间商,比如让华人富商当包税人、承包人,去吸引底层的仇恨。
又或者,在强制种植的地方,给予中间人好处。
比如村社的社长,一年缴纳了100斤的棉花作为地租。
剩下的还有多的经济作物,荷兰会强制收购,然后按照收购的数量给予社长分红。
比如缴了100斤的棉花,这是地租,没有分红。但如果你能搞出200斤,这里面一百斤就有分红。
可想而知,那会成什么样。
村社社长肯定希望村社的百姓多种荷兰人低价收购的经济作物,这样他们才能拿到分红。
而百姓肯定不愿意种,因为荷兰人的收购价很低,还不如种点大米自己吃,可是村社的上层和当地贵族勾结荷兰人,凡是不听话的就打就杀。
再说当地村社的村民根本就没种过靛蓝,荷兰只管收,可不管你怎么种出来,也不会派驻村工作队去教怎么种,种了也不活,那就只能用家里仅存的稻米抵租子。
比如种咖啡,村民倒是学会种了。问题是咖啡不是拿着镰刀像是收稻子一样就收获了,得采摘,废的功夫极大。
摘的咖啡卖给荷兰人,还不如一斤稻谷值钱。其实就是明抢,但那又能如何?
村社社长为了分红,除了强制的地租之外,自是强迫村民种植更多的收购价比稻米还低的经济作物。
不听话的,就灌牛粪、吊拇指;敢出头的,直接杀死;逼到起义了,邀请荷兰人来镇压。
靠着这种制度,虽然暂时只是在万隆地区推行,但已经初步见到了红利,尤其是可以迅速转型适应市场的需求。
比如现在种植的木蓝、靛蓝、咖啡等,逐步替代了原本的香料,成为利润的重要来源。
可也一样,这种强迫带来的利润之下,是一个巨大的火药桶。
此时的爪哇,有两个巨大的火药桶。
一个是和奴隶差不多的华人奴工和契约奴,既包括糖厂和甘蔗园里的,也包括香料种植园里的。另一个就是万隆地区的强迫种植制下的村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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