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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海军军官委屈道:“鲸侯,某也读过史书。依我看,这王荆公之法,就不错。”
“青苗贷款,免除百姓高利贷之忧。免役法,我看和一条鞭法倒也类似,交钱,花钱雇人出徭役。就这花钱雇人做事一项,如今实属正常。”
“如今朝廷的钱不够用,徭役又不肯多给钱。要我说,还不如直接增税。”
“如今明显钱不够用,朝廷却非要这仁义之名,难不成上面就不知道下面的事?我看也未必。”
“照我说,该着变法了……”
一旁的松江府尹心道,这鲸侯身边的人物,一个个果然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如今也真见鲸侯得蒙圣眷,他身边的人多有如此说话的,可见骄狂久了。
但要说这办法……还真的未必好。
只当说十税一,只给国库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二默许贪污腐败,基层便不乱摊派了吗?
人心贪婪,岂有止境?
但要说,朝廷的税太低,使得地方上做事真的没钱,不得不自己加税,那也不能说全然没有。
朝廷又不拨钱,拨的那点钱往往又不够用,地方自己不加税,怎么办?
上面整天拍脑袋,就像是前些年禁教之后,因着不能做的不如禁教之前,尤其是弃婴之事,面上不好看,便要下面体恤民生,扭转风气,救助弃婴。偌大个松江府,户政府拨给给了400两银子,够干什么的?便是不贪,这400两银子能救几个人?
还有这驿站,大顺太祖皇帝因何起事、原来是干啥的,朝廷当然对驿站颇为重视。
但是,工资是发够了,理论上也有招待费,但官员经过,其家属可不在招待费里,车马轿夫之类,难道真的让官员自己掏钱?
肯定是地方上出。
朝廷往那一坐,给个规定,不准滥用。也不想想,这可能吗?
真当人人都是海刚峰呢,谁都敢不给面子?到时候来个大官,随便给当地官员穿个小鞋,去哪哭去?
朝廷里那群人拿着算盘啪啪一算,觉得这些钱足够。
可要说,许多大臣都是从地方干起来的,难不成真的不知道理论和现实的区别?
想到这,松江府尹便道:“鲸侯,其实这位将军说的倒也没错。别处我不敢说,但这松江府,倒是可以试行一下。”
“一来此地雇人容易;二来若真能行十一税,也确实减轻了百姓负担;三来松江多有新学,可招募吏员。如今都知道,在海关做事,薪水高。那这招募的吏员,先做征税征粮之事,做得好的,便可迁入海关或是那些贸易有关的地方,亦算一种考核。”
“国课或不变,或略增。剩余的,便留给地方用。又严查加派之事。”
“便如王荆公变法之初,在一府一州之内,只要尽心,完全都是善政,百姓称赞。鲸侯当日在文登州,也支持当地州牧变法。”
“不求推广全国,只在松江府,下官自信还是可以做好的。”
刘钰笑道:“你也是郎官出身,难不成不能直接上书?你这小心思,倒是活络。”
松江府尹嘿嘿一笑,心道不能和你比啊。你是走军事勋贵的路线,我这以后还要在地方上混,还得跟那些士绅打交道呢。这等断人钱财的事,我提出来,日后也难立足。
反倒是鲸侯你,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反正士绅皆恨了,怕个什么呢?
到时候,朝廷下令松江府试行,我这也只是依令行事。可我要是主动试行,到时候雪花似的控诉信就要飞到朝中,我这身板哪像您啊,扛不住啊。
松江府尹笑过之后,叹息一声道:“鲸侯可知,这件事一旦提出,要引起多大的风波?”
“士绅优免,只是优免的那点国税,真不算什么。别说士绅了,就是普通百姓,真要是按照朝廷规定纳税,一亩地收0.03两银子,难不成给不起?”
“主要还是役和摊派。役,当差,这一来确实关乎体面,按说人人都得出役,前朝不就讨论过类似的事吗?结果已经归乡的前内阁成员,直接便道:那我直接去押送粮食去京城,顺便让皇帝看看我这老臣还是出役……”
“不算体面,只说更实际的事。原本三十税一,士绅们真的就交三十税一。剩下的能摊到他们头上吗?”
“这就好比下官是本地望族,家里还有人做官,下官有1000亩地,按照税法,只要缴纳30两银子。鲸侯觉得,我能在乎这30两银子吗?剩下的加派、摊派、难不成敢摊在我的头上?”
“我奉公守法,并不偷税漏税。我有1000亩地,我差这30两银子?”
“可问题是,要是搞十而税一,一亩地征一钱银子,我这1000亩地,就得交100两银子。这能一样吗?”
“真要搞十而税一,这才是真正的士绅一体纳粮当差。而要是仍旧三十税一,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都是能糊弄过去的。可真搞十税一,糊弄起来就难,这要是刨天下士绅的根。”
“这等事,下官这点身板,可真是扛不住。非得鲸侯出面不可。”
这其中的逻辑,刘钰一听就懂,忍不住叹息苦笑道:“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减税三十税一是恶政,加税到十一税,反成了仁政了?”
松江府尹接口道:“虽听起来不合常理,但确实如此。”
“前朝云:食禄之家与庶民贵贱有等,趋事执役以奉上者,庶民之事。若贤人君子既贵其身,而复役其家,则君子、野人无所分别,非劝士待贤之道。自今百司见任官员之家,有田土者输租税外,悉免其徭役。”
“既是贵贱有别,士绅免其徭役,也属正常。理论上,田土税是不免的。以前朝税率,河南诸多土地,一亩地只收一分的银子。0.01两。鲸侯也知,这一亩地就算产一石米麦,也能有个七八钱银子,就算不逃税,那也不值一提。”
“可现在,却要加税,再用税前雇役。鲸侯可知,这就没空子钻了不说,亦是说免役的优待没了。”
“既然百姓和士绅,都免役了。这高低贵贱之别,体现在哪呢?而且士绅的负担,一下子比之前重了三倍,肯定是要被恨之入骨的。”
“你说小农,真要是能贯彻只征一税而不加增,莫说十税一,便是八税一、五税一,他们都要皆呼善政。然而,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
“别处我不知,但我知这松江府,便是前朝因着陈友谅张士诚事,松江府税重。及至加派三饷的时候,国税课完,理论上也只不过一钱二分银子。可实际上,国税课完之后的加增,小民一亩地要课三钱甚至四钱的税役赋。”
“是故下官说,此事一说,必然要出大事。下官实不敢提,其实下官想过,但……”
他但了一下,随后道:“晁错能死,但若献策的是卫长平、霍冠军呢?况且,小人区区一个芝麻绿豆大小的松江府尹,哪里敢比晁错?”
现实和理论的巨大反差,让刘钰也是唏嘘不已。税低了是恶政、税提高反而是善政的奇葩现实,让刘钰深感无力,一时间只觉得毁灭吧,掀翻了重来倒是简单百倍。
“若在松江府试行,你可有把握做成?”
强忍住心下忽然涌起的天翻地覆的心思,如此一问,松江府尹道:“把握几何,下官不好说。但若想做,只能先在松江府试行。”
“若不然,一旦搞出,士绅必然要加租,搞得民怨沸腾,甚至百姓起事作乱。到时候,上一幅流民图,这加税的恶政就非得废除不可,鲸侯岂不也受牵连?”
“然而松江府就不同。他们敢这么干,百姓也未必起事。或来做工、或下南洋,他们也折腾不起来。再说了,难不成他们自己种地?到时候,还不是只能降了租子,叫人回来种以便收租?”
“下官这也是为鲸侯着想。在别处干,非要出大事不可。但若在松江府,下官还是有信心做好的。”
刘钰点点头,心道确实如此。然而旁边又有一军官道:“可这押租制,我看还不错。这押租制的前提,就是正税低、乡绅可以避开杂税杂役。是以才会出现买地求佃的状态。若是正税高了,这押租的钱,必要上升。每年的正税,也得押租者交着。”
刘钰嗯了一声,却并不直接说同意还是反对。心想任何政策,都很复杂,正反两面、日后影响、阶层利益,都得考虑到。
这最终还是落到了朝廷或者政府的终极理想上。
朝廷得有个目标,以这个目标为基准,才能判断政策的好坏。
靠近目标,便是好政策。
远离目标,就是坏政策。
关键还在于这个目标,没有目标,就没法评价政策本身的好坏。
“罢了,这农村、农民、农业的事,我再考虑考虑。如今也该去一趟城中,看看那些手工业者,那些机户机工。看看他们有何期待,亦或有何想法。”
“至于税制是否变动,总归要围绕一个前提。那就是,保松江府的工商业,一切以松江府的工商业为主。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时候,心里先想清楚自己到底要鱼还是熊掌。”
“至于别处,暂时我也不想管。看看再说。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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