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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应该在英国卖更多的茶叶,还有其余的货物。”
原本是讨论茶叶日后如何定价的问题,到此时已经完全跑偏。不过这种跑偏和一开始讨论茶叶定价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利润。
渐渐把话题引向了这个方向,刘钰心中暗喜。虽然贸易和抢钱有很大的区别,但有些地方和抢劫一样,在更富裕的地区抢劫效率更高。
在实质垄断的情况下强行要求对方开关低关税贸易,就是一种“合法合理合义”的抢劫。毕竟这事儿,换种角度,就可以叫“为了英格兰人民的喝茶自由,让英格兰人民喝到更便宜的茶”。
话题既引到了这里,能说的可就多了,时间便过的飞快。
第一天的股东大会就在一片对欧洲贸易的美好愿景中结束了。
等到傍晚散会的时候,商人们都对之前对刘钰提出了质疑的年轻人徐亨夸赞几句。
徐亨问的刘钰喜笑颜开的情况,众人眼睛又不瞎,都看在眼里。心想他家本就是最早搞对日贸易的,当年伐日的时候又颇多出力,如今年轻一辈里又出了个这样的人物,徐涛那老头子的大儿子死得倒是巧。要是当年不死在小仓,兴许还出不了这么个小儿子接班呢。
徐亨终究年轻,没那么多城府。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最喜欢被别人夸奖的年岁。
父亲选了他当家族的掌门人,自也是一心想要表现的好点。只不过在这种股份制合作的情况下,自己想要表现的好,还真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往刘钰身边靠,得刘钰几分看重,便胜过许多。
志得意满地受了人一通夸奖,脚下像是没了根似的飘回了家。他家不是松江府的人,只是后来搬到了松江府,买的好大的宅子。
回到家中,先去拜见了老父亲,虽然名义上把权交到他手里了,但老头儿暗地里还是足以一句话收回一切的。
进屋的时候,当年大顺伐日本时候还能跟船帮助后勤的徐涛,响彻着风烛残年的咳嗽声。
声带已经有些老化,呼吸间都能听到莎莎的仿佛拉风箱的声音。
“父亲,今日国公夸我了呢……”
当下将今日发生的事和父亲一说,徐涛听后,点点头。
“亨儿,今日说得好。我早些年初见国公的时候,便知这是个不喜欢空谈的人。你今日能抓住重点,实是我家的喜事,我这也就放心了。”
“今日国公的意思,你可还听出来什么了?”
徐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询问他对今日刘钰说这番话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徐亨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道:“父亲,我听国公这意思,好像还是说要扩大对外贸易?国公一直反对大家当坐商、行商,说这样毫无技巧,纯粹是勤劳的百姓织工让咱们坐地收钱,算不得本事……”
徐涛呵呵地笑了两声,招手让小儿子坐下。
刘钰今天的这番话,不同的人听来,能听出不同的意思。
徐涛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他早年就是搞走私贸易的,为此还搭上了大儿子。
新井白石出台了贸易新令,减少日本的金银外流,顿时让那一年的出货量减少了一半以上。这才导致了徐涛让大儿子铤而走险,过马关海峡去走私,结果死在了海上。
大顺后来的伐日战争,他全程参与,作为贸易公司的代表,负责协调后勤。
他年事已高,这辈子也算是经历了太多。从当年的对日贸易拿到铜矿定价权,压的日本商人不得不赔钱卖铜以便从生丝上找补;再到被新井白石一个行政命令逼得儿子这个走私贩子被炮打死;再到对日战争打开日本国门,原本的走私成为了合法的贸易。
经历的多,也经历过走私转正为合法,经历过被一纸行政命令逼得走投无路的种种情况。
如今回望过去,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幽幽回味了许久,才对小儿子道:“国公今天说的这番话,你未必真的明白。我经历的多,这话我却听得明白。”
“你也知道,你大哥死在了日本。说句不好听的,当时你大哥干的那叫什么?其实就是走私。”
“问题是,这种走私,国公怎么看?”
“你也知道,当年我跟着国公去签马关条约,也给你大哥做了做法事。国公也倒了杯酒,对你大哥的定义是【为日本人民能穿上更好更便宜的丝绸棉布而献出生命的自由商人】,还给立了个碑。”
“国公一般不会轻易评价别人,但凡他评价了,可能他内心依旧不屑,但却在试图传递一种意思。用国公自己的话讲,这叫‘态度’。”
“当年国公签马关条约的时候,还派人去祭扫了新井白石的墓,只说为他驳基督、而兴名教之功。实际上,国公懂儒学吗?便是懂,他也不近朱子学问。无非就是赞他当年为防金银外流做的种种手段,似有种恨生不逢时不能做对手的感叹罢了。再就是骗诱一下日本的儒生,以儒为勾连,使得日本儒生顺从天朝之统治。”
“你觉得,若本朝丝、棉、茶等物,皆有舶来品竞争,国公还会高呼什么自由贸易吗?只怕他做的,要比新井白石还要过分。”
大儿子已经死了许多年,实际上徐涛连模样都已经忘记了。只是这些年亲身经历了大顺的海外贸易拓展,联想到自己之前的经历,对刘钰的许多做法,总比别人更能理解一筹。
徐亨没经历过父辈在日本贸易的苦涩,只是听说过当年的二桃三士之计之后,各家都要争相给长崎奉行送礼以求那么几张定量的贸易信牌。
听说过,没见过,也就完全无法理解父辈们当年的经历。
如今徐涛说起往事,延续至今,徐亨想想刘钰的政策和整日呼喊的口号,不由点了点头。
“确实,若真如父亲所言,国公必要做的比那新井白石更严苛。国公虽嘴上说,国民财富总和是生产的总消费品,金银只是一般等价物。但实际上,他对金银很看重。”
“他虽批判重商主义,但实际上,他奉行的也是重商主义。只出口,不进口,关税保护。”
徐涛哈哈笑道:“亨儿啊,记住一句话。做皇帝的,最恨称帝的;做商人的,最恨其余商人。最恨重商主义的,一定是那个最奉行重商主义的。”
“国公就是这样的人。你说他内心对英国的棉布禁止令怎么看?”
徐亨想了想,嗯了一声道:“自是支持的。国公以为,那样有助于国内的纺织业发展。国公不是总骂我们,说我们是被勤劳的农工惯坏的废物商人吗?他是不能不提农工的。他内心认为英国的棉布禁止令是妙招,所以才经常咒骂?”
徐涛觉得孺子可教。
“然也。凡国公骂的凶的,那便是真正戳到国公痛处的地方。国公常讲一句话,敌人骂我,那是我的荣耀。他每次提及荷兰人骂他卑鄙无耻、俄国人骂他凶狠狡诈、日本人骂他无耻至极的时候,都是眉飞色舞,挺胸抬头,红光满面,洋洋自得。”
“反过来,他骂的那些人、那些政策,多半是真正让他难受的。”
“所以十多年前搞对日贸易的时候,他骂新井白石骂的最凶,所以后来天朝伐日。如今他张嘴闭嘴都在骂英国东印度公司,如今又提这英国富庶,以我这七十年的见闻来看,国公心里这是动了杀机了。”
说到这,徐涛忍不住笑道:“你要知道,当年国公要对日本动手之前,那是跑到江户去参江户的,该跪的跪、该舔的舔,跪完之后呢?”
“而这英国东印度公司,国公骂的最凶,还有鸦片这等国公极端厌恶的事。结果呢?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依旧让英国东印度公司贸易,反倒是拿‘无辜’的丹麦公司下狠手。”
“他若是对英国东印度公司下重手了,尤其是趁着这一次名正言顺查鸦片的事下了重手,这英国东印度公司反倒没事了。”
“可他没下重手,反倒高举轻放。旁人不知,我可是跟了他二十多年,亲眼见到他是怎么打开倭人国门的。”
“这么好的机会,他不打压,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大的要来了。”
徐亨倒是还没往这方面想,他最多也就想着可以扩大走私规模,毕竟荷兰那边有专业而且成熟的走私分销团队,那个什么j.&sons组织,据说路子特别野,走私茶能从波罗的海卖到南美,有各种欧罗巴的知名士绅参与,关系能一直找到各国王室去。
暗想最多也就是扩大一些和这些走私分销商的合作而已。
毕竟这和打日本不一样。
打日本,终究近,而且日本根本没有海军。大几百万两的军饷就够了。
打荷兰,那都要大顺的海军全力压上。
这要打英国,怎么打?
实在是不敢想象。
然而父亲的话,似乎也有道理,以之前的经验来看,至少以对日的经验来看,好像也确实是这么回事。
之前可是整日骂新井白石,骂的那么凶,最终一波彻底推翻了贸易许可证制度。
如今更是三天两头骂英国东印度公司,之前伶仃洋的乔治·安森事件,更是暴露出一种“无缘无故”的恨。
然而现在却没有趁着鸦片问题好好处置英国人,被父亲这么一说,徐亨觉得确实有点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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