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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皇帝教育了一通,刘钰估摸着皇帝这是准备堵住自己的嘴。
至少,不要把苏南的一些税改经验,趁着这一次就要推行全国。既然你连钱银兑换的问题都不能保证“制天命而用之”,又怎么敢保证别的就一定行?
既说不要急躁,又说什么那些大臣也有和你一样的对未知的恐慌,可偏偏又说盐政改革配合小钞改革就这么定了,那也便是说暂时就仅限于此了,不要再扩大了,包括苏南的一些看起来非常有利而暂无弊端的如亩税一条鞭法之类的改革,就先消停一下。
刘钰心想自己本来也没指望能迅速把一些政策推向全国,你便是不说,我也不准备这么干。
以史为鉴,盐山、宁波都搞得挺好的青苗法,推向全国不也出大事了吗?
“陛下教诲,臣自谨记。”
“除此之外,臣还有一事要奏……”
借着改革这个话头,刘钰说到了治理淮河的事。这里面毕竟还牵扯一个“下南洋”的人口问题,而且物资都是要从长江口那起运。
所以刘钰借着这个由头,主动提出来了要帮助协调那几个县的百姓征发问题。
这种大工程,根本不能指望当地县官,他们管不明白这么大的工程量。必定需要有人出面来协调的。
黄淮都督管的还是那些厢军,并不能全管地方的事。
应该说,从后勤转运、身份地位来看,刘钰似乎是做这件事的完美人选。
但皇帝听完了刘钰的“计划”之后,就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了。
刘钰的计划,如果是别人说出来,皇帝也不会感觉有什么不对。
无非就是皇权不下县,所以各地的乡绅要承担起组织百姓的重任。
那么,可以采取承包分片制,每个乡绅负责在农闲时候,调动本地人口,承包一定的河段范围。
在此期间,朝廷会把补给、粮食、工具等分发给乡绅。简言之,就是乡绅承包制。
这个想法在大顺很正常。
但被刘钰提出来,就大为不正常。
刘钰对乡绅是什么态度,皇帝也算是略知一二,不说仇恨吧,至少是不信任。
而且皇帝也听说了关于下南洋事,刘钰和那些乡绅之间闹出来的一些不愉快。
皇帝听完,就感觉到有些不对,眼睛不自觉地看了一眼一旁挂着的黄淮地图,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刘钰。
待再看了几眼地图后,心里忍不住道:“妙!妙!妙极!朕叫他多读书,竟真读了,至少这郑伯克段于鄢,引蛇出洞的手段,倒是真有了些心得!”
“如此一来,半数下了南洋,半数得了土地,自此,淮地无忧矣!”
心里暗叫了几声妙,眼睛再度盯上了一旁的那副黄淮形势图,心下连连盘算后,轻咳一声道:“爱卿所奏之事,朕必要叮嘱两句。”
“其一,这治淮大事,非比寻常。”
“朝廷投银数千万,乃历年之积累,自平准之后,少有大战,积累至今,方可行此修淮之事。”
“爱卿虽号称不懂水利,却也知道,治淮事,只能冬日为之。”
“一旦夏日,江河消融,水势浩大,那就不能再做了。”
“而一旦今年做不完,等着夏日水来之时,一切就全白费了。黄河多次决口淤积,土地皆为黄土,水一冲就要淤积阻塞,夏天之前完不成,今年投入的几千万两就全扔了。”
“有些事,非要倚天。除非冬季,否则不能挖掘。有些事,春夏秋冬皆可。这就不一样,爱卿一定要知晓。”
皇帝也根本不提刘钰的想法到底是什么意思,而是点了点刘钰,首先要确保淮河治理这件事不能耽误。
有些事,非得今年冬天办。
有些事,春夏秋冬,都可以办,总有机会。
当然最好的就是趁机一切都办了,但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来两全其美,那就要弄清楚先后次序。
刘钰连连称是,忙道:“陛下圣明,此事臣牢记心中。”
“臣此番来时,经过淮安,亦看了看河流走势,与人询问了一番治水问题。前朝试图修过引淮如江的水道,但因投入不足,没有一次性完工,夏日暴雨便全白费了。”
“臣也知道,这治淮事,一旦投入,今年若不大致出形通水,明年夏日若有雨水,朝廷的几千万两白银就算是打水漂了。”
“如陛下所言,有些事,非冬天办不可。臣牢记于心。此为第一要务。”
皇帝知道刘钰很清楚轻重,在这里也就是提醒一句,不要因小失大。
见刘钰说的通透,皇帝又道:“第二件事嘛,就是昔年太祖皇帝入京时候,改殿之匾额,‘爱民’二字,不可忘却。”
“虽说治水也是利于百姓,但也是为朝廷做事。如今朝廷尚有些盈余,不可使百姓饿着肚子干活。”
“每日伙食,必要保证。募役之钱,也要发足。”
刘钰忙道:“臣记下了。爱民二字,臣不敢忘。”
“为确保万无一失,臣也准备发动商贾,运送一批玉米、高粱之类的杂面,一旦出了什么意外,大米不能保证,亦可用这些粗粮替代。保证不会让征发的百姓挨饿。”
“同时也将准备一批低劣棉花,虽价贱,但亦可御寒,以备不时之需。”
皇帝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嗯了一声,以示鼓励。
心里却想,你这是生怕杀不绝、灭不尽啊。
士绅承包,本就必然要有贪腐。
然后你又运来一批便宜的玉米面、高粱米,放在市场等着。朝廷发的粮食,理论上却是南洋米。
你这不是等于在猫面前摆上咸鱼,然后等着猫吃了鱼,再把猫打一顿吗?
这倒也好。
你既准备郑伯克段于鄢,也不得不考虑第一要务是保证河要修好。
如果只是给大米,贪的多了,修河的百姓吃不饱。
如今换上便宜的玉米高粱地瓜土豆,修河的百姓至少可以保证吃饱,你也给他们创造了偷梁换柱的机会。
这倒的确可以一举两得。
皇帝心里盘算了一下,这件事真要搞的话,至少要波及三个县。而且这三个县的士绅,估计要直接没一半。
罪名倒是现成的:克扣朝廷河工钱——大顺的一等一罪名,和普通的贪污可不一样。
男的杀。女的送去虾夷给人当媳妇。小孩子送到西域充军。
这案子可是要抄不少家啊。
然而皇帝对此并无太多感觉,而是将目光转向了那张地图,站起身径直走到了地图旁。
手指顺着黄河、洪泽湖的方向,延伸到廖寒辉计划的那条淮河水道。
从洪泽湖引出,过淮安、走阜宁,下引至射阳、黄沙诸河,连为一体。既为淮河入海,又做灌溉之用。
黄河在北边。
往南就是盐城,再往南就是扬州府、长江口、南通……那就是朝廷现在的钱袋子了。
如果这里不安顿,日后灾祸频繁,若真的爆发了民变……
往北,是不太可能往北的。
一来有黄河挡着,不容易过河。
二来北边穷的也是叮当响,可南边不多远就是盐城、扬州府,真要是爆发了民变、起义,肯定是要往南边去的。
那就直接威胁到了朝廷的钱袋子了。
如果万一往北,越过了黄河,那就可以直接威胁到淮北盐场,会直接影响到几个省的运盐。
即便要废弃运河,这两淮也万万乱不得。
下南洋的条件如何,皇帝内心大概也有数。便是这样的条件,当地的百姓还争着抢着下南洋,连南洋几成的死亡率都不怕,只怕当地真的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
两淮问题,积重已久。
漕运、水灾,两大灾难压在百姓的头顶上,每年往这里面投的赈灾钱都有几十万两,为的就是稳定。
一旦要是当地起事,还有个得天独厚的条件:凤阳府可也是在两淮地区。到时候,反顺复明,那就是现成的口号。
现在刘钰一边在组织下南洋。
另一边,准备来一场郑伯克段于鄢的手段,彻底解决黄河以南的苏北问题。
如果真能成功,意味着黄河以南的苏北地区,也就是紧贴着朝廷钱袋子的地方,会稳定很长时间。
稳定,意味着分割。
即便黄河以北的苏北地区依旧穷困,暂时依旧无法解决,但也可保证黄河以北真要是出了事,不会渡过黄河与南边的相应呼应。
那么,两淮地区,就会分成几个小方格。
真要是出了事,也不至于整个两淮都云集响应。
以黄河为沟渠、旧运河分割,就很容易扑灭各种民变。
而且,海运兴起,只要保证南边不乱,不至于起事后威胁扬州府、通州府,即可保证朝廷的米粮钱财不会断绝。
以前运河时代,凡有水灾,潜规则是保北不保南。
现在,则是要尽可能保南,因为运河已经没啥用了。
水灾之外,民变起义也是一样。只要钱袋子不乱,朝廷就能拉出来部队去打。
皇帝盘算了一下,如果按刘钰这么搞,从盐城到阜宁,恐怕至少三分之二的乡绅要被杀干净。
抄家之后,土地自然归了朝廷。
本来朝廷这边就难办:修了淮河,原本的下等田,成了水浇地,这钱怎么算?怎么收?
现在好了,直接归朝廷后,分与小农,直接收他们的税。
再配合上刘钰的下南洋政策,三年之内,黄河以南的苏北地区,就能解决许多问题。
朝廷既省了每年的救济,又可以收到足额的税款,顺便清理了一下从南宋开始就糜烂的两淮士绅问题。
保证了朝廷钱袋子的侧翼安全,确保百年之内淮南地区不会出大规模的民变。
同时也可以保证,那些得了土地的百姓,在二三十年内对朝廷忠贞不二。
一旦将来钱袋子地区出了新时代的民变,亦可保证不会糜烂成灾。
而且朝廷杀的名正言顺,只要那些人敢动心思。
那些人会不动心思吗?
皇帝想了想刘钰的毒计,提前准备便宜的劣质米、玉米土豆地瓜等粗粮,又让乡绅承包办理,怎么可能不动心思?
皇帝回头看了看刘钰,心道叫人动歪心思的手段,你是有的。商贾那边,你也足以安插进去人手,只是做完之后,最好隐姓埋名远走他乡。朕这边就不方便安插人做这事了,免得日后被人认出来倒不好看。
这事儿,说出去,好像也确实不太好听,显得朝廷在引诱这些人作奸犯科一般。
别的倒是都好说,谁来做都不影响。
只要将来授田的时候,恩出于朕,即可。唯独不知日后史书,当如何褒贬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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