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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酒醒,宿醉的头疼还仍隐隐,口干舌燥,孟松麓忘却了昨晚上发生的很多事,没有留下太多的记忆。
甚至,他记得,或者他以为,自己喝大了之后,唱的是李太白的行路难,唱的是直挂云帆济沧海。
揉了揉脑袋,洗了一把脸,对着旅店里的镜子整理了一下胡须。
等着店小二过来查看了房间里的昂贵物品,比如玻璃镜之类的并无损坏之后,这才出了门。
今天就是与公司约好的,和那些同赴檀香山的人见面的日子。
在街头叫了一辆马车,买了些吃的,就在马车的颠簸中吃了早餐。
下车后,将包着早餐包子的荷叶和油纸包,扔进了旁边道路上的垃圾箱。还没等落地,就有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冲过来,从垃圾箱里把剩下的包子翻出来,大口吞咽。
距离往欧洲、日本、南洋的商船等来季风,还有半个月左右的时间。
这段时间,按照上海的规矩,是不怎么把乞丐、流浪儿往恶童教习所、不劳动懒汉迁民所里抓的。
一般都是等冬天去欧洲南洋的船基本离港之后,才开始大规模抓。
伴随着大顺工业革命的爆发,大量的童工进入工场,孟松麓这些年已经习以为常。
因为很多工场主发现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想要把一个成年人,训练成熟练有用的工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们不可能指望一个在地里刨食的庄稼汉,手指的灵活程度,足以接上纺纱断掉的线头。
而小孩子则不同,他们经过操练之后,手指会变得非常灵活,可以胜任许多从地里退佃逃亡到这里做工的佃户无法承担的工作。
第二个:一些退佃逃亡来做工的人,他们更愿意去码头做苦力、或者去棉田摘棉花、或者去做其余的事。
但在工场做工,他们完全不能适应每天不停歇的工作、甚至不知道时间的概念、不能做到不到下班时间就不能随意离开。
孩子则不同。
经过皮鞭、棍棒、呵斥、饥饿等方式,他们很快就会如同一部蒸汽机一样,伴随着钟声指令,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什么时候才能吃饭。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余的原因,到倒并不是大顺这边的主要原因。
孟松麓对这件事,就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然后现在就麻木了,全然习以为常。
不管怎么说,刘钰在松苏折腾了这些年,弃婴和溺婴的数量倒是明显减少。
尤其是从事纺织业的女子,实际上有利可图,故而这几年弃婴溺婴数不断减少。
松江府有法令,或者说,是妥协后的法令:女子做工工资的一半,将发给家长、父母、公婆,而不是全部发给女子。
这样一道法令,既增加了女性的就业数量,也减少了松苏地区的溺杀女婴情况。
至于童工,也差毬不多。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新学教育的,资源有限,相对来说伴随着资本织机下乡,反倒是周边一些自耕农配新织机的农村地区,新学普及率相对更高一些。
而且一些地方甚至兴起了女校,但主要原因是,新型的提花机的女工学堂,强制要求一定的识字量,否则是不颁给新型提花机的。
就如同当初孟松麓和权哲身初见时候一样,权哲身面对着上海的繁华,能够对着看到的倒毙之尸吟诗一首以悲怀,而此时的孟松麓连停下来给那个翻垃圾箱找吃的的孩子都没多看几眼。
习以为常已经默默变为了理所当然。
然而正当他以为这一切都很正常的时候,远处一群巡逻队的人冲过来把那个翻垃圾箱的孩子抓住,警告道:“过些日子圣天子南巡,你回去告诉你们一样的,这几日速去恶童教习所。五日之后,若还在闲逛,游手好闲,见一次,打一次!滚!”
那孩子撒丫子就跑,孟松麓皱了皱眉,也没多管,便推门进了富丽堂皇的【大顺圣天子特许北纬46度以北诸贸易垄断专营商会】,也就是俗称鲸海公司的总部。
大概是因为马上就要起航的原因,内部很忙,嗡嗡的声音都是诸如“今年的酒多装一些”、“最好和西班牙人走洋流的大船错开时间”之类的问题。
走到前台,说了一下自己的来意和姓名,便有伙计引着孟松麓上了三楼,去了一个房间。
里面已经有不少人,屋子里烟雾缭绕的,透明的玻璃窗将上海这个季节难得的阳光投射进来。
窗台上,有几株郁金香在花盆里绽放。
大顺的大部分公司的总部,都摆着各种各样的郁金香,因为当初讲过当年荷兰人的郁金香故事,所以可能是为了提醒他们别瞎鸡儿炒作、亦或者是刘钰的恶趣味,各个公司发了一堆郁金香块茎。
希望他们睹物思泡沫。
长桌上摆着之前很是昂贵、现在早已过时的玻璃假水晶的烟灰缸。
椅子都是上等皮货,椅子上的一张皮,足够买个几百斤粮食。
长桌的正面主位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很是不错,不过价格一般。
因为扬州被毁、淮安被废,许多依附盐商生活的文人,在那边实在混不下去了,都跑这边来了。
卷的厉害,画不值钱。
孟松麓觉得画的很好,笔意很有格调。但屋子里剩余的人,好像对此毫无兴趣,画作前并无人站着离近欣赏。
目光扫了一圈,孟松麓才恍然想起,自己可不是在参加文人诗会,眼前这些人全是学纯粹实学的。就算里面有学建筑的,肯定懂阴影比例之类,但基本上那是画作意境比较低端的层次,估计也欣赏不来这里挂着的画。
人群中,孟松麓居然看到了一个熟人,竟是当初在海州和他争辩过的孟铁柱。
这时候孟铁柱也看到了他,犹豫了一下好像是为了确认,走到孟松麓身边问道:“兄弟,你和我是不是在哪见过?”
孟松麓笑道:“海州一别,已有数年。倒是之前在报纸上,闻过柱兄名字。知你一开始在阜宁,后往种植园做事,不想如今在这里见到。你亦是去檀香山的?”
孟铁柱一拍脑袋,笑道:“哦哦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你是那个均田的是吧?”
孟松麓略微有些尴尬,看来自己给孟铁柱留下的印象并不深,但自己对此人的印象可是挺深的。
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当初明显是嘲讽的那个“复宗法制,让嫡子继承,交税让弟弟们移民海外开拓”的想法,孟松麓曾经在苦闷绝望中觉得貌似还真有可行之处。
印象中,这个孟铁柱挺爱嘲讽人的,这一次倒是没怎么嘲讽,而是提及去檀香山的事。
“兴国公说得好,我们是吏,你是官儿。我们得听你的。种田、垦殖、管理、造船、建筑、医生……我们都算是实学吏。”
“兴国公说要找个秀才带我们,原来竟是你。”
孟松麓听着“你是官、我们吏”这话,一时怔住。
按照他们学派的设想,分斋教育到京城的成均馆毕业后,都是要按照各自的专业,分配到各县担任县吏的。
眼下这三四十号人,看着不起眼,但怕是都是这些年新学教育里第三流人才的佼佼者呢,而且看年纪都不是毛头小子,估计都是这些年崭露头角的人物。
新学学生,第一流的去科学院;二流的进军队海军;三流的散落四方,当职员。
大顺的科举制度,有利地促进了大顺的海外开拓。
因为实学人才都是边缘人,做不得官,只能离开“天下”的范围,去天下之外,寻找机会。
都说人生烦恼识字始。
一群人要是压根不识字,懵懵懂懂也就过一辈子了。
可要是识字了,那就总得找点希望、寻点奔头,很多人往海外冲,也有很多人逐渐崭露头角。
真要论起来,孟松麓觉得,就这些人,其实搭一个州牧的班子,肯定是没问题的。
虽没做过官,但有的在种植园管几百几千人、有的在公司做仓库管理负责拢账、有的多半当过军官退下来了。
倒是自己,相形见绌,虽传承师门学问,但具体实践上,也只是参与管理过那24万亩土地的乡社。
好在自己对典籍、制度、礼法、音乐这些东西,都有所了解。
这既是公司资助的性质,也是半官方的性质,自己说话还是好使的。虽然每年大顺在海外死很多人,但自己这种挂了名的、且参与半官方活动的,大顺的法律还是有效的。
孟松麓想了一下,忽然问道:“柱兄,你去檀香山,竟是为何?出于义?出于利?兴国公征调你的时候,有何感想?”
孟铁柱想都没想,回道:“喜不自胜啊!你也知道,我们又做不得官,若有机会参与这种事,那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你知道我以前管过种植园,你想啊,檀香山、檀香山、没有檀香能叫檀香山吗?”
“这他妈的给别人看种植园,也就赚点工资,剩不得几个钱。”
“我这要是帮着檀香山那边的王爷发了财,如何不赏赐我二三千亩土地、几百号人口?”
“凭某的本事,既是能给别人看管种植园,本事是有的,就缺个资本。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吗?”
“哎,你看过这几年卖的特别好的那本《辛格顿船长》没有?那里面说的就对啊,好好干活,任劳任怨,干一辈子最后就是混个舵手,挣不了几个钱。跑到海外,几年时间,那不就腰缠万贯?”
“你说我缺本事吗?我缺经营种植园的手段吗?咱啥也不缺,这不就缺个原始资本啊。”
兴致勃勃间,又忍不住道:“兄弟,你们办的事我也听说了。你说你们花钱圈了二十四万亩,出于恻隐之心去办义庄,折腾好几年,也没折腾出来啥。有圈这二十万亩地的钱,当初投资点啥,哪怕当时你们也圈地种棉呢,赚了钱之后再去办义庄啥的,不比现在帮的人多?”
“兴国公说了,说让我们使劲儿发财。发财越多,越有功。真要有恻隐之心,就等五十岁之后才行善,钱越多,行的善不也越大嘛,没钱,恻隐之心就没啥用……”
这一番在孟松麓听来简直头疼的话,让孟松麓无可奈何地苦笑一声,纠正道:“柱兄,我再说一遍,我们不是因为恻隐之心去办义庄,我们办的也根本不是义庄。我们在探求均田之道,解天下第一仁政之困。岂是简单的出于恻隐而办义庄?”
“恕谷先生曾言:办义庄、办义学,皆为谬途。义学所赖者,学田也;学田所得者,谷租也;谷租者,民之所大困也;民之大困,方需义学,若民无困,何需义学?是以均天下之田,征天下之赋,广兴小学方为正道。”
“故而我等学派,不办义庄、不办义学,此事体大,断不可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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