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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定十三年秋,乌桕叶红胜血,烧透了浣花县的半边天。
夜幕将近,霞光似锦。
县东头泥口巷的生意才正开始,车水马龙好不热闹,一片熙熙攘攘的盛景中独巷尾的小酒馆满地狼藉,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素娆正默不作声的收拾着。
昏暗光影笼在她那纤细的背影上分外凄怜,见此惨状,行人纷纷驻足。
“瞧,这还不到半个月就被砸了三次,再这么下去,铺子迟早得关门。”
“谁说不是呢,那刘县令家的儿子可真不是个东西,平日里骄横霸道就算了,这次居然为了逼婚使唤人天天来捣乱,素家父女也是倒霉,摊上这么个瘟神。”
“可别提了,那刘唐年仅十八房中光妾室就有十三四个,这还不算那些养在欢场勾栏里的老相好,这种脏货真是猪狗都嫌!”
“脏货怎么了?人县令年过五十才得一子,宠得跟眼珠子似的,别说使这些下作手段逼着素家嫁女,就是真把给人抢回去了,谁还敢叫板不成?”
“这你就不懂了吧!”
旁边有人忍不住插话,“别人也就罢了,你们别忘了她爹是谁!”
“谁啊?”
“素奉延?那个病痨鬼?不到五十就白了大半儿的头发,知道的说他们是父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祖孙呢!”
“你可别瞧不起人家,他啊曾经可是位风云人物…”
“十七岁时连中三元,先皇钦点为状元郎,次年迎娶了豪门世家之女为妻,二十五岁领京西南路提刑官之职,三年后擢升进京授刑部尚书,一跃成为最年轻的中枢大臣,原本封侯拜相指日可待,谁知啊……”
话音戛然而止,余韵勾魂。
“谁知什么?你倒是快说啊!”
催促声此起彼伏,传入堂中。
素娆轻将最后一条断腿的长凳安置好,转身迎上那些窥探的视线,接过话茬道:“谁知而立之年骤生变故,罢官被逐,只能折身还乡以卖酒为生,奈何恶霸横行,酒馆被砸,……”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她笑靥粲然,明珠似的眸子弯如新月,衬得越发唇红齿白,娇俏明艳,“诸位看倌,这下也该散了吧。”
“额……”
议论的几人被这目光看的面色发红,尴尬的笑了笑,互相拉扯着离去:“就是因为这样,她爹虽被罢官,但功名仍在,刘家也不敢做的太过分……”
声音渐远。
风吹暗巷,酒香幽浮。
素娆缓缓收回视线,笑意微敛,指腹摩挲着身旁那粗糙得满是裂口的桌椅,一声叹息轻的似是从岁月的缝隙中钻来。
那一年阿爹从天子新宠、世族贵戚沦为罪臣、叛徒、过街老鼠!
丧妻,死师、众叛亲离!
而她,也从21世纪遭人暗杀的女法医变成了他怀中嗷嗷待哺的婴孩,她知王权当道,世路艰难,敛锋藏拙只为太平度日。
谁知县令刘家滥用职权,不依不饶,竟妄图以强势手段逼她下嫁!
看这样子,酒馆是保不住了。
她还须得与阿爹商议,早做打算才是。
素娆将铺子收拾妥当准备打烊,刚站起身,眼前突然撞进来个干瘪枯瘦的人影,残阳如血笼着他一袭藏青色的粗布长袍,显得整个人格外阴沉。
“老爷子要见你,跟我走!”
这声音……
听着竟有些耳熟?
素娆眸光微眯,上下打量着他,直到眼角余光掠过他腰间悬佩的牌子,顿时凝住。
她记起来了!
那年阿爹抱着尚在襁褓的她刚回浣花县,却在大雪中被家仆挡在了门外。
尖酸刻薄的话被寒风割的稀碎而模糊,唯有一句清晰又恶毒——素奉延,你怎么还有脸活着,为什么不死在王都!
就是他!
素府的管事周忠!
十多年过去,他身量佝偻老态毕露,唯独那声音依旧尖锐,满藏针芒,仿佛酝酿着极浓烈的恨意,透骨而出。
恨?
素娆敛眸失笑,最该恨的人是她阿爹才是,但眼下说这些实在没有意义,浅声道:“我们父女与素家早已恩断义绝,客官若是来买酒,我自当欢迎,若是其他……那就好走不送了!”
她越过此人走到门边,含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动作干脆至极。
“这也是你爹的意思吗?”
周忠寸步不移,凝视着她,声略沉:“素娆,你可要想清楚了再答话,机会只有一次,你确定你爹他真的想同本家走到至死不见的那一步?”
素娆笑意顿凝。
旁人不知道她却清楚,爹爹虽然表现得毫不在意,但多少次夜深人静后,常抚摸着那块象征着身份的铭牌叹息不已。
落叶归根,这是他的心愿……
素娆心思百转,难免挣扎,周忠见状也不催促,耐心的等着她的答复,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短暂的死寂后。
她阖眸掩去眼底异色,再抬头又噙着惯常的笑意,“去就去,我也想看看你们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关上铺子。
两人穿街过巷,最终停在了城北的一处大宅前。
宅子白墙乌檐,朱红色的门楼上高悬着一块牌匾,上书“素府”二字,端的是恢宏大气,威仪万千,素娆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还会踏足此地,驻足凝望片刻,抬步迈入。
明华堂内。
周忠躬身禀了句“老爷子,人带来了”,说罢,识趣的移步旁侧,再不出声。
原本喧闹的堂厅因这句话诡异的安静下来,众人齐齐侧目,待看到那披着霞光,缓步而来的女子时,皆难掩眼中的惊艳之色。
她青丝如墨,朱唇含丹,一双凤眼微微上挑,融尽万千风情,连那身粗布衣裙都压不去半分艳色,更显脱俗之姿。
怪不得能迷得县令公子神魂颠倒!
真是祸水!
打量的功夫,素娆也将众人诸多神态尽收眼底,温软含笑的眼底掠过抹讽色,越过他们径直看向那端坐在主位上的老者。
此人一身绛紫色的团云双鹤纹长袍,发须皆白,梳得一丝不苟,正是素家这一代的族长,她名义上的亲爷爷,素谦!
“你就老二当年抱回来的那个小丫头?叫什么来着?阿娆?”
素娆听到这个称呼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眼中仍旧笑着但说出的话却十分疏离客气:“小女福薄,当不得老爷子这声‘阿娆’,您还是有话直说吧。”
音落,众人哗然。
一个黄毛丫头她竟敢驳老祖宗的面子!
周忠更是当场沉了脸,喝道:“叫你一声‘阿娆’那是家主抬举你,你这算什么态度?果然有娘生没娘养的,终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这话可谓诛心。
众人交换了个眼神,也不制止,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这幕,女儿家面皮薄,被这么羞辱哪里还能忍得住?
哭吧!
哭了才能记得住教训,记得自己的身份!
他们这般想着。
却见女子面色不改,斜睨了眼周忠,娇软温柔的声线中渗了股不易察觉的冷冽,“素家好歹诗书传世,自诩守规重礼的望门大族,如今竟什么东西都敢在贵客面前狺狺狂吠,看来果然是要没落了!”
这话将在座所有人都嘲讽了进去。
“贱种,你说谁……”
周忠大怒,冲上前去。
“阿忠!”
冷眼旁观的素谦终于出声,周忠闻言脚步一滞,回头看了眼自家主子,想到寻她来的目的,终是按下了心中的火气,低垂的眼底掠过抹寒意,转身退回自己的位置。
气氛有些尴尬。
“一点小事也至于闹成这样,真是……”
素谦摇头轻笑,打破了寂静,看向素娆叹道:“你这性子倒是和你爹如出一辙,同样刚硬不屈,半点场面话都懒得应付,在家里就罢了,以后出去难免会吃些苦头。”
到底是老狐狸,一番话明褒暗贬,说的甚有水平。
素娆眼底掠过抹讽色,没有答话。
须臾。
素谦端起茶盏抿了口,自顾自说道:“酒馆被砸的事情我听说了,苦撑着也不是办法,我们几个老家伙商议了下,决定让你和你爹搬回来住。”
“不仅如此,他还可以祭拜宗庙,回归本家,等百年之后葬入族地,受后代香火。”
他话音轻飘飘的如云似雾,寻常的像是在说今日天气不错。
素娆知道,眼下才算是进入了正题。
她没有惊讶,也没有众人意料中的欢喜,平静笑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素谦微微蹙眉,似是对这反应有些不满:“他是我儿子,你是我孙女儿!骨肉血亲,天伦之乐,能有什么原因?”
是吗?
素娆没有接话,只定定看着他。
很明显,这个答案她并不满意。
素谦久居上位,向来说一不二,行事何时需要跟别人解释?今日破天荒多说了两句,谁知眼前这人还不识好歹!
他耐心耗尽,不禁沉了脸。
“怎么?你以为我这是在和你商量?长辈的决定你不必知道原因,照做就是了。”
“至于行李也不需要你操心,我自会派人去取。”
一锤定音,话音不容置疑。
“你要软禁我?”
素娆笑意渐淡,袖中的手指微蜷了下,猛地捏紧!
当年将他们父女说扔就扔,如今想要了,一声令下又指着他们感恩戴德,嗅着味儿听话的往回钻,若不应和,就扯破伪善的面皮,露出獠牙来,这就是骨肉,这就是血亲!
他们和刘家的无赖有什么差别!
竟敢欺她至此!
面对这句质问,素谦的语气毫无波澜,“一家人总要住在一起,免得外人非议。”
这算是变相的承认了?
素娆径直问道:“你们先是以我阿爹相诱,后又大动干戈逼我搬入素家,到底想要做什么,不妨把话挑明了说!”
堂内一瞬死寂。
素谦见撕破了脸,索性破罐子破摔:“也罢,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
“素娆你听好了,刘公子愿纳你为贵妾,府中已经将聘礼收下,婚期定在了七日后,这段时日你哪儿都别想去,安心在府中待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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