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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仓的城门皆是修筑在马面之中。
虽然仍旧与城墙一体平行,但源于外凸的马面,令城门整体如“凹”字呈现。
这样的布局,汉军想正面进攻城门,必然要受到正面与左右三方的夹击、难度倍增。
事实亦如此。
当汉军的攻城车才刚进入马面凹陷处,还未来得及冲撞城门,在马面之上的魏军士卒便开始以弓弩左右夹击。攻城车的蒙着生牛皮的顶盖,虽然能提供一定程度的防护,但许多推着车无法持盾的士卒,仍旧有不少人被射中了小腿部。
待临阵的都伯警觉,增派橹盾兵向前帮忙护卫时,城门上方的士卒却又抛下了巨石。
这种巨石是特制。
犹如磨盘或石碾般中心打孔,以绳索系着悬挂。
抛下之后,可以绞盘复拉上升而悬,连续凿击靠近的攻城车。
正常的攻城车,往往支撑不了多少次撞击便散架了。
但汉军所造的攻城车亦有所改进。
如蒙着生牛皮、涂满厚厚湿泥的顶盖下面,并不是以木条与木板拼凑而成,而是特地从巴蜀运来了许多竹篾与南中的藤条混编织而成,韧性十足且不乏弹性。
当高悬的巨石急剧下堕狠狠砸在了攻城车的顶盖上,只见湿泥四溅,伴着“嘣”的一声闷声,竟是反弹了起来。
唯一给攻城车造成的损伤,就只是支撑顶盖的木柱有了些许倾斜罢。
而藏在顶盖下方的汉军士卒,此时已经推着撞木开始不停的撞击城门,让“冬冬”声不绝于耳了。
魏军不信邪。
但连续数次,绞悬巨石反复往砸而无果后,最终还是选择扔下了无数膏油坛子,打算将车子焚了。无需顾忌生牛皮与湿泥的隔断火源,将马凹陷处的区域都点燃就是!
但令他们诧异的一幕发生了。
当他们才刚开始抛下火把与火失时,汉军士卒竟然没有尝试灭火或者顾虑后退者死的军律,皆争先恐后的以橹盾护着往外逃。
一点都吝惜那费工费时打造出来的攻城车。
而当城门督将此蹊跷禀报给郭淮时,郭淮一句话就给道破了。
“彼等无有破门之念,图耗我军膏油库存耳。”
的确,汉军并没有从城门攻破的念想,盖因那是一条死路。
不用质疑,此城门内必然修筑了瓮城。
或是说,与鹯阴城塞类同,这种无有黎庶栖居、作为驻军守戎的兵城,攻破了城门亦不会有城池易手的危机。
想攻陷,唯有占据城墙,将守军逼入内城后,才会迎来胜利的曙光。
但想夺下城墙谈何容易,就连登上城墙都百般困难。
却说,源于郭淮在加高城墙时,将一些长短不一的铁矛横埋在原先的垛口处,这给汉军的云梯舒展云翼钩挂城墙时,带来了很多不利。
有些云翼被铁矛所阻,无法贴着城头;有些倒是勾挂住了,但铁矛却是从云翼梯缝中漏了出来,让士卒在上攀时不得不减慢速度避开。
蚁附先登,瞬息之慢就能决定死生。
汉军在汹涌而上时,前排的士卒不出意外被三四支长矛夹击而跌下城墙,而后继的士卒则是因为这一瞬息的耽搁,而无法在前方袍泽用生命争取的时间内跃上城头、揉身入内撕开魏军的防线,亦令汉军的攻坚犹如飞蛾扑火。
但不是每一处皆如此。
有些云梯就没有架在早先的垛口处,没有冒出半丈有余的铁矛丛阻碍,汉军士卒们在“还于旧都”的口号下不惧死生而登。
一个冲上去,尚未跳入城墙内挥刀浴血奋战,就被长矛刺死。
刹那间,一鲜活的生命化为乌有。
但一个倒下了,另一个就替上去,前赴后继,犹如拍打礁石的潮水般连绵不断、生生不息。
有个别士卒如愿的跳跃入了城墙内,在被两三支长矛洞穿身躯的情况下,仍死死的抱着矛杆不让敌军抽出,为后继的袍泽争取时间。城下汉军兵士如波浪般起伏推进,他们口中发出了震动天地的喊声。
“还于旧都!”
这种喊声互相传染、互相激励,彼此消褪了心中许多莫名的恐惧。
真正的攻坚惨烈,是在这一刻真正开始的。
城头之上,无数的石头、檑木、金汁从城墙上往云梯处倾泻而下,带走了汉军一条又一条活蹦乱跳的生命。而城外不远处的土山上,亦汇聚了许多汉军弓弩手,将箭失倾泻向不得不放下盾牌腾出手御敌魏军守卒。
空中箭失狂飞,拖着长声的箭雨如蝗般划破晴空,不断地让魏军守卒中箭哀嚎;好不容易登上城墙的汉军士卒,即刻就被数名魏兵蜂拥挺矛刃迎上,死于寡难敌众。
凄厉的嘶喊,疯狂的砍杀,炽热的火烟,使得两军兵士愈发忘却生死、愈发专注酣战,令战事越来激烈。
攻坚陈仓,注定是汉军北伐以来最艰难之战。
很快,残阳如血。
落日的余晖倾洒在城楼之上。
但绞肉机式拉锯战仍在继续着,嘹亮的嘶喊与悲凄的惨叫仍在多夺人心魄。
已然战死了两千余士卒的汉军,仍没有暂罢攻势收兵回营的迹象。
相反,而是在城外燃起了无数火堆,推着许多云梯在后备用,竟是打算不分昼夜而攻。
这促使了郭淮下了以膏油焚毁云梯的将令。
他一直在节约着膏油。
在战事甫一开始、守卒足以应对的时候,没必要动用膏油。
为了给予汉军可夺城墙的假象,诱他们前赴后继的蚁附而上来送死,一点一点的将汉军誓死而攻的锐气给蚕食掉。
此乃一名优秀守将必备的常识。
亦是被敌军重重困死的孤城,能坚守到最后的生机。
但现今,郭淮不打算节约膏油了,因为汉军的攻坚可不是仅仅在西城门。
陈仓城南依渭水、东临汧水,可被攻坚之处唯有西与北两面。
当然,事情没有绝对。
如东城门距离汧水尚有不少距离,虽不利于数万大军铺展开来,但若是汉军以四五千兵马策应而攻,还是可以做到的。
从魏延部分出的两万步卒,乃是归车骑将军吴班督领,此时正在攻打着北城门。
且因为魏延已然亲自渡过汧水去阻止魏国西戍围的兵马来援、无需戒备敌军从后方杀来的干系,吴班还分出了五千兵卒从东城门夹攻。
这就是郭淮想阻止汉军继续攻城的缘由。
随他扼守城池的士卒有万余人,预留了两三百在南城墙警戒后,其他分作三部各自扼守城墙,虽然一时之间,无有兵力贵乏之忧,但也没有轮换休憩的时间。
汉军的攻势太勐烈了!
且人人死不旋踵!
魏国的守军,莫说是在城头之上扼守的士卒,就连往返城内与城头运送箭失、石木抑或金汁等物资的士卒都累得够呛。
没有青壮劳力可协助守城的弊端,被攻城的第一天就出现了。
是故,他想将汉军的云梯焚毁,让士卒们得以休憩之余,顺便清点死伤、补充物资以及修补替换一些军械等事。
至于膏油库存减少,备下此物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嘛~
当所有云梯所在的区域,都被膏油以及魏军抛下的枯枝干柴所点燃,无法再继续攻城的汉军终于退去了。
城下勐烈燃烧的器械与薪柴,升起了滚滚浓烟,弥漫了整座城池。
亦升腾起了许多火星,将竖插在城墙垛口侧的“魏”字旌旗烧得残破褴褛,在风中猎猎招展时似乎顷刻间就会坠落。
城楼之上更是死尸伏地,汇流在坑洼处的粘稠血迹,更是浮起了许多碎盾木屑。
浓浓的血腥味、尸体被烈火炙烤焚烧的臭味与汗气味相互夹杂着,充斥在空气中,刺鼻难闻,令人作呕。
但却无人嫌弃。
难闻是难闻,但仍活着总是好的。
且在战事没有分出胜负之前,活着的人将会一直与这种味道相伴了。
当的汉军如潮水般退去,城头之上的魏军亦松懈了情绪。
有的不顾满地狼藉径直坐下,倍感浑身乏力;有的龇牙咧嘴,捂着不知什么时候受创的伤口吸着冷气;个别尚有余力的魏卒,则是恨恨的操起弓箭将身躯探出城墙垛口,面目狰狞的松开了弓弦,只是很可惜,滚滚浓烟遮挡了他们的视线,令他们想泄恨的心意难以得逞。
“去问问,暮食准备好了没有。”
静静倾听完了战报禀报,郭淮倏然往侧朝着一扈从挥手说道。
旋即,在沉默中步履缓缓。
时而搀扶一把被抬下城墙救治的伤兵,时而矮下身躯为死不瞑目的士卒阖上眼睛,时而将一些散乱在地极容易误伤的刀矛锋刃捡起。
最终,脚步停留在一处被抛石砸得微裂开的垛口处,将手放在裸露的夯土上。
这里的夯土浸入了太多鲜血,已然变成了深褐色,不乏刀矛的胡乱划痕,竟还有一只断箭斜斜的插在土石的缝隙中。
郭淮伸手反握,用力将之拔了出去,默默看着三棱镞一会儿,才扔下了城墙。
今日的战损令他有些怅然。
明明是己方有巍峨的城墙可以依托,但士卒们竟还是丧亡了两百余,尚有近三百重创不能再战。
这还仅仅是西城墙的伤亡。
北城墙的伤亡还没有统计出来呢!
依此地汉军的攻坚强度,那边的伤亡应该也相差不多罢。
或是说,对比这边汉军数千人的伤亡,此战果亦不算失利或意外了。
十余年的相互攻伐,汉军更善战是所有人的有目共睹嘛。
但郭淮的担忧,乃是他知道双方的战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变小。
因为守城器械与物资的消耗。
霹雳车与床弩几乎全损坏了,方才匠监声称,可修复的不足十之二三,日后很难压制汉军靠近城墙了。
其他如石头、檑木与金汁也消耗了不少。
但他方才已然让几部士卒到城内,将公署与房屋皆拆了,暂时没有这方面的忧虑;至于金汁,每日都有新增的,无需担忧。
唯一令人安心的,乃是箭弩失很充足。
但膏油他用掉了一大半!
而且今日汉军的伤亡,至少有千人是死在了膏油的火烧烟呛中。
或许,依着今日的战果推断,至多一个月我军就要退入内城扼守、坐等救援?
他心中悄然的问了句。
应该不会吧。
攻城最重士气,若汉军每天伤亡千人、数百,亦无法连续攻城一个月时间的。
旋即,他立即就在心中自答了一句。
就是对于这个答桉,他有些信心不足罢了。
“将军,暮食好了,是否现在就令将士们就餐?”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遣去的扈从大步来到他的身侧,拱手发问道。
“嗯,好。”
被打断思绪的郭淮,轻轻颔首而应,“去吧,”
但他没有用餐的打算,而是远眺着城外火光通明的汉军营寨。
此时日头才刚刚遁入山峦,暮色还未主宰夜幕,令他很清晰的发现,此时汉军营寨中没有升腾的炊烟。
且那二十余座云梯的庞大身影,依旧在约莫两箭之地外耸立着。
是的,汉军没有推回去。
莫非,逆蜀仍要连夜来攻?
抑或者是,故意将在遗留在外面,诱我军夜里出来焚毁而设伏?
郭淮眯着眼睛,心中没有答桉。
但很快他就无需猜测了。
约莫过去了半个时辰的样子,陈仓城内的守卒才悉数用过暮食,城外汉军再一次鼓角争鸣。
唉......
蜀丞诸葛亮,果非易与之辈也!
才刚坐下打算进食的郭淮,暗自感慨了一声。
旋即扔下手中的麦饼,起身大步往大纛处指挥战事。
对,他并不是觉得丞相丝毫不吝士卒性命,而是看透了连夜强攻背后的意义。
一来,历来攻坚,牺牲都是必要的。
善战者,会努力将先登的伤亡最小化,如今丞相的连夜攻坚就是出这种考虑——倚仗己方士卒更多、可轮番作战的优势,不给魏军修复器械以及休憩的机会。
另一,则是将时机拿捏得刚刚好。
因为历经一天苦战的魏军,才刚刚用完暮食,恰好是身体最是疲惫与困乏,最是斗志缺缺的时刻。此时来攻,魏军士卒很难再复白昼时的酣战死志。
是故郭淮倏然有所觉悟。
或许,一个月后退保内城不是无奈,而是一种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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