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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衡嘴咧得牙根都看见了,眼角挤出道道皱纹,连连拜谢老爷,便继续操劳寿锦的事情了。但是甘孙二人不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为了敛财立下的告示不仅稳定了城内流民的心,也笼络了城外流民。
小小的获泽城如同一个漩涡,在兵丁小吏的歌功颂德与流民的口口相传之下,原本打算去往长平、建兴、永宁等附近县的灾民有相当一部分都转奔获泽城,只为乞求一口看得见的吃食。
寿锦的下落追查无望,甘霖又有了新的门路,也就不再对获泽城严防死守。尤其是在某一天得了空闲,他出门想去散散心,刚一出甘府的大门,就有一堆人围上来乞讨。
甘霖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这帮流民又无处洗浴,一层层的汗泥与风尘土灰混在一起,馊得差点熏晕过去。他捏着鼻子,耐着性子要门房去拿些烙饼馒头施舍出去,这才从流民之中抽身而退。
不过他显然低估了获泽城内最近的治安,因为每转一条街,同样的事情十之八九就会再上演一次,原本出门散心是乘兴而来,连三条街都没逛够,便一脸阴沉地败兴而归。
“这获泽城哪里来的这么多流民,我记得原先一条街有三五个就撑死了,现在街道两边都快没地方伸脚了!最可气的是我撞见胡员外,人家大摇大摆地走着,连一个烦他的刁民都没有!”甘霖回到客厅坐着过过风的功夫,刘嫣端了茶水上来,当场就发了一肚子牢骚。
刘嫣把茶盘搁下,伸出手替甘霖顺气,说道:“老爷,人家胡员外出门向来穿的是打补丁的衣服,成天张口闭口就是财不露白,您可倒好,宝蓝的缎子穿着,檀木的扇子握着,一看就是个有钱的主顾,那些人都饿成什么样子了,见了您还不得生吞活剥了才算完呐!”
甘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打扮,顿时没了话讲,那刘嫣的嘴巴又巧舌如簧,没几句就把甘霖逗乐了。郁闷消解之后,甘霖思索片刻,说道:“获泽城里的流民越来越多,这样下去如何得了,不行,这城门不能再关了。”
刘嫣一看老爷开始思索公务,也就退了下去,而甘霖的这道政令一发,获泽城又是摇了三摇。许久出城无望,让整个获泽城犹如一个被石头压紧了的弹簧,而今这石头被搬开,那弹簧自然一下子便蹦上了天。
只是出城令颁布之后,流民的动向不见多少转变,反而是乡下有房有地的居民毫不犹豫地锁了宅院就走。愿意施舍粥饭的人家随着流民增多本就慢慢减少,如此一来,获泽城中有能力而且愿意做善事的门户更加捉襟见肘。
不过吉日不在此列,并非是舍不得自己一波三折才守住的产业,而是心疼被无妄之灾击垮的人。不是每个人都有吉日的能耐,他扳倒甘良守住铺子尚且费那么大功夫,哪怕如王小虎般一身的武艺,照样被一文钱死死地卡住了脖子。
将刚蒸出锅的馒头散去,吉母叹道:“这什么世道,安生日子过不上,走了恶少,来了饥民,还都不能不管不顾!”
吉日说道:“娘,谁还没有个犯难的时候,如果当初吕先生不帮咱们,真不敢想会是什么光景。算了,不提这个了,咱们先吃饭吧。”
吉日把先前蒸好的枣糕取了三个出来,又端出一海碗素烩菜,上笼屉馏热,二人默默地埋头吃着。吃了没一会儿,吉日感觉门口有人盯着,他一扭脸,一个黑黑瘦瘦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立在门外,却一步也不肯踏进来。
那小姑娘看样子不过十四五岁,纤细的双腿撑着羸弱的身体,仿佛一阵风过去就能刮倒。吉日与她对视良久,那姑娘也不讨要吃食,也不开口说话,也不转身离去。
吉日扭过脸来,接着吃饭。过了一刻钟,一顿饭吃干抹净,那姑娘仍然立在门外。吉日这下有些忍不住了,问道:“姑娘,你是要馒头吗?”
那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
吉日有些摸不着头脑,开口问道:“你会说话不会。”
“会。”
“会说话你在这儿杵半天干什么,你要吃的我给你便是了。给,虽然放凉了,垫垫肚子是没问题的。”吉日不太高兴,但仍然拿了一个馒头递给她。
姑娘拿过馒头,坐在铺子的门槛上,默默地啃了起来。她吃得极慢,既不像饿了几天的人,又不像穷人家的孩子。她吃馒头的时间,吉日又蒸出一笼馒头,拿出一个来又递给那姑娘,便将剩下的打包,让母亲送到春来茶馆。
吉母出了门半晌,那姑娘终于将第一个馒头吃完,又接着啃起第二个馒头来。吉日心想等她吃完估计天都能黑了,开口驱赶道:“我说姑娘,我管你两个馒头已经差不多了,你拿着去别处吃吧,这儿还要做生意的。”
“你把我留下吧,我吃得不多,要我做什么都行。”
这句话吉日听了没有一百遍也有八十遍,说道:“我要你别在我铺子里呆着行吗,饿了来可以,我这儿不收人。”
姑娘深深地看了吉日一眼,终于起身离去。
“唉,两个馒头换一个丫鬟,人命怎么能这么贱呢?”吉日叹了口气,继续里里外外地忙活,“不行,一个笼屉还是太少了,得让朱大叔再打三个来。”
等吉母送馒头回来,吉日便让母亲关了铺子,早早地打了烊,自己拎了几个枣糕,便往骏岭走去。那来得晚一些的主顾一看打烊的牌子,骂道:“你这吉日,天天就知道舍馒头,害得我又没得吃,那些穷鬼又不给你钱,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吉日先是到了父亲的坟前,放下三个枣糕,拜了三拜,便往朱天启的住处走去。骏岭的人家不多,拢共只有一百来户,吉日到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路上几乎没什么人。
“朱大叔,开门,找你有事儿!”
朱天启刚备好晚饭,准备开吃,就听见有人叫门,想也不想就说道:“这儿没吃的,到别处要去!”
吉日哭笑不得,说道:“是我,阿日!”
朱天启这才撂下了碗筷,从墙角抽出一根木棒,拔下门闩,溜开一条缝,说道:“没有叫花子跟来吧?”
“骏岭都净了街了,我连个鬼影都没瞧见。”吉日见门开了,直接推门进去。
朱天启笑道:“这甘霖还算是有点脑子,起码咱这穷乡僻壤是清净了不少。”
吉日苦笑道:“你是清净了,获泽城能不能捱过这一站就难说了。你是不知道城里多少流民,多少张要吃饭的嘴啊!”
“那关咱们什么事,自有官府开粥场,不行你回来就是了,我管你们娘俩儿口饭吃还是轻轻松松的。”
吉日摇摇头,说道:“我来不是为了逃荒,是要你再做仨笼屉,那一个不太够用了。”
朱天启说道:“只要你不嫌累,给你做十个八个笼屉都成。”
“那就招个伙计呗,多蒸个馒头就能多个活命的人,你说这买卖能不做吗?”吉日得到了准信,便起身准备离开。
朱天启深深地看了吉日一眼,说道:“亏死之前记得来找我,别以为你说个关公就真把自己当一号人物。”
吉日摆了摆手,什么也没说,便往获泽城赶去。一路走回去,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靠着点点月光,吉日看到路边躺着一个人,模模糊糊看得出来是一副瘦骨嶙峋的状态,多半是饿死的。
“饿殍终于还是出现了吗?”吉日有些无奈,但事已至此,无能为力,只要活着,就得继续往前走。刚走没几步,一辆马车星夜驱驰,车夫的鞭子不停地绽出惊雷声,似乎嫌这速度还是太慢。吉日见状连忙闪到一边,与那马车擦身而过。
看着急如烈火的车辙远去,吉日有些奇怪。然而他再一看那句死尸,双腿却断裂开来,方刚那车没注意,竟然从死人身上碾了过去。不只是该愤怒还是悲哀,吉日默默地把那具尸体往路边挪了挪,却发现尸体上有些黄灿灿的东西。
“这是沁州黄?”吉日拢起一把,放到嘴巴里尝了尝。那小米一看便与普通小米有别,色泽蜡黄透亮,尝起来更是有股清香。吉日看了看地上的车辙印,那马车行得很稳,起码是走了上千遍的车夫才能在夜里赶出这样的速度。
“获泽城里的人都快要饿死了,甘霖居然还往外送粮食!”吉日顿时怒火中烧,想破口大骂,但眼前不过一句尸体。他沉默了许久,将那半把小米塞到尸体的衣兜里,方才继续赶路。
为了让流民随时可以出城,甘霖甚至夜间的城门都不关闭,吉日回到铺子已然是二更天。一路的奔波让吉日疲惫不堪,他打开铺门正要迈过门槛,一脚踢到了一个硬邦邦又软乎乎的东西,那是个人。
还没等吉日张口,熟悉的声音便传到耳朵里:“你收了我吧,我给你当暖床丫头都行,别再赶我走了……”
是白天那个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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