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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晴空万里。
和战船行驶时激起的浪花相比,暗潮涌动的水痕没有半点声势。
田恕心头不知是喜还是忧。
俞十一以前不是这样的。
当他还是受人欺侮的田鼠时,俞十一不像别人一样小看他。
当他变成受人拥戴的少庄主时,俞十一也不像别人一样艳羡他的风光。
一直以来,俞十一都把他当成他自己。
不是田鼠,也不是少庄主,他就是他自己。
可是,就在此时此刻,田恕发现俞十一变了。
岳先生的骑射课上,他学得很慢,比十一慢得多。
拿他作比较,岳先生理所当然更偏爱聪明的学生。
好巧不巧,十一挨了大管家的罚,不得不亲手为他这个少庄主举箭靶。
如今他再回想十一被钝箭所伤的过程,却发现,他不能确定,十一当时是故意不躲、还是真的躲不过。
就像现在,十一真的变了吗?或许,十一从头到尾就和旁人没什么两样,对他前倨后恭,只是他看不穿?
田恕心底涌起巨大的恐慌。
他不再因为俞十一表现出来的对他的畏惧而欢喜。
眼下,他不需要俞十一的畏惧,他需要的是伙伴的真心。
“原来,我在你眼里竟然如此不堪。”
田恕并没有放开俞十一的手。
他能感受到自己手心的温度正一点点传递给十一。
“我做了少庄主以后,每天战战兢兢,生怕哪里做得不好,让大管家失望,让夫人失望,让山庄里的人看我的笑话。但我没有退缩。你知道为什么吗?”他轻声问。
船室里只有两个人。他问话的对象自然是俞十一。
少女感受到手上被紧握的力道,和她耳边听到轻声细语仿佛出自两个不同的人,她既迷惑又心惊。
她不敢不回答。
“只有少庄主能担得起主持山庄的重任,如果少庄主退缩,夫人的一切心血就都白费了。”
她希望这个答案能令田恕满意。
田恕却摇了摇头。
他说出了自己的答案:“做了少庄主,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我能让你留在我身边。”
俞十一睁大双眼,不敢置信。
她猛地挣脱手上的束缚,退后几步,指着田恕尖声骂道:“你这个骗子!无赖!疯子!讨厌鬼!你就是仗着少庄主的身份来欺负我!我才不会让你得逞!”
田恕挨了骂,却忍不住翘起嘴角。
十一始终和别人不同。
“连你顶撞我,我都不生气,你还要说我仗着少庄主的身份欺负你吗?”
“哼!丫环顶撞主人才算顶撞。我不是你的丫环,你也不是我的主人。我是在骂你,不是顶撞你。”俞十一辩解道。
田恕脸色一变。
他回想起自己从前在俞舟堂的经历。虽然他和孤儿们一起长大,但在俞舟堂的管事们眼里,他和孤儿们不就是任凭驱使的仆婢吗?
为什么俞十一敢说出这种话?
他自问,在成为少庄主之前,他万万不敢说这种话。
“随你怎么想,”田恕说,“反正,我说的是事实。”
俞十一一跺脚,决定离田恕远远的。
她转身刚要走出船室,却被叫住。
“你站住。”
田恕心里有两个念头纠缠不休。
他嫉妒俞十一的幸运。
十一得到了她身边所有人的喜爱,从前有俞舟堂的管事张原和她的兄长们姐姐们,现在又有岳先生。
十一虽然仍旧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但却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话都敢说。她胆大妄为到瞒着山庄里的人,跟着一伙来路不明的歹徒出海。
他也恨自己无能。
他见识过石总管的英勇,见识过鬼三爷的狠辣。他折服于二人,也惧怕二人。他知道,对这二人来说,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他都只是一个没用的胆小鬼。
他要是拥有十一的胆量,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你还想拿原叔和我大哥他们来威胁我?哼!我才不怕你!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有手有脚,去哪里不能生活?别说山庄出事了,我们就要流离失所。有大管家在,有原叔在,有我大哥他们在,山庄才不会出事,俞舟堂也不会出事。”
俞十一的话打断了田恕的思绪。
他已经彻底想通。
“没错,我不该把守护山庄的重任压到你头上,毕竟,我才是少庄主。”
如果他有十一的胆量……
如果十一是少庄主,十一会怎么做?
田恕继续说:“大渊渔场出了内鬼,和外人勾结,意图对山庄不利。我刚刚抓住内鬼,就有一个自称是东夷货商的人找到渔场来、谎称从渔场买到了一批被暗中调换过的次等货。我当时还以为,我及时抓住了内鬼,一定能保住渔场和山庄的声誉。但是……”
他忽然停下来,不说话了。
俞十一忍住好奇,没有追问,却不知道,她认真听田恕说话的模样已经泄露了她心里的牵挂。
田恕心中有数,继续说:“那个东夷货商贼喊捉贼,趁着渔场人心惶惶的时候将我劫走,送到海上来,送到他的同伙手里。他们勾结渔场里的内鬼,谋财害命,说是贼寇根本不为过。人人皆知,东夷海寇横行,我看,他们和海寇脱不了关系,这艘大船就是他们从别人手里抢来的赃物。他们是海寇,你选择跟他们站在同一边,难道你也想做海寇不成?”
“你胡说!他们不是海寇!”俞十一气恼起来,开口辩解。
田恕耸了一下肩:“海寇不会把他们的身份刻在脑门上。你怎么区别他们是不是?”
他开始套话。
“我从来没见过他们抢别人的东西,这艘船本来就是他们的。”俞十一说。
田恕心中一喜。
“最近,你和我一直待在山庄里。我不知道你哪一天和他们有了联络,但我肯定,你到这战船上来的时间不会比我长很多。短短几天时间,你没见过他们抢劫别的货船,就笃定他们不是海寇吗?这艘战船……”
说到这里,田恕不小心咬到了舌头。
他猛然意识到一件事。
为什么他从一开始就认定这艘大船是一艘战船、而不是商船?
这个问题钻进他脑子里的时候,他便有了答案。
他早在港口见过这艘大船。
这艘船,属安州军督府所有。
他曾经秘密潜入这艘船,按照鬼三爷教导他的办法,让当众轻慢他的刘芷付出生命的代价,还将安州军督府的都督韩爽耍得团团转。
鬼三爷第一次出手教导他还击敌人,就吓得他魂飞魄散,以致他一回到山庄就病倒了。
过后,他总想忘掉那一夜,但鬼三爷的教训已经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今日他重新想起那一夜的经历,发现那些差点压垮他的怖惧正在消退。
而他能够镇定自若站在俞十一面前,他的说话声比行驶的战船还平稳。
他确实从俞十一身上借到了一点胆量。
“你四处看一看,一定能发现船上的各类器物会有‘军督府敕造’的标记。这几个字,你应该认得。这艘战船,是这伙海寇从安州水军手里抢来的赃物。如果你是受到海寇的蒙蔽,只要你承认你的过错,我可以既往不咎。十一,我真的不想看着你一错再错。”
田恕信誓旦旦,俞十一辩无可辩。
船室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船室内的交谈被迫中断。
俞十一比田恕更像一个刚刚从海里捞上来的人。
她脸色苍白,满头大汗。
见到踏入船室的秋秋,她刚想迈步便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栽倒。
她不相信秋秋和朱瑜大姐是海寇,更不相信沈平和王妧会勾结海寇、图谋不轨。
但是,万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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