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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期,小姑是四叔家最大的功臣,回娘家回得最勤,一天一次,二天一次,很少隔过三天。在小姑心中,现在娘家需要她,帮了四叔还要帮父亲,帮了父亲还得帮二叔,在小姑心中,她只有这么个能力,钱没有力气还是有的。因为她爱这个家,爱这个家里的每个人,希望他们都过得幸福美好。
每夜小姑收拾好农具从四叔家回家时,我都随着小姑父嘹亮的吆喝,在夜空回荡,进入到另一方的世界与天空,那一方的世界与天空是小姑的家。
通往小姑家的乡路,树影葱葱,充满神秘。小姑家的高粱地,西红柿,黄瓜架,甚至借来的米,都渗透着甜蜜温润。
第一知道小姑家有大大红西柿的是堂弟建。建每天帮四叔弄渡船,小姑几乎每天在四叔家干活,由此从家里带来些红西红柿。堂弟建吃过就告诉我说:“小姑家的西红柿真大,皮折折的,吃起来又酸又甜。”
谁家的西红柿不是又酸又甜,可为什么听说小姑家的西红柿酸酸甜甜的,就忍不住嘴流唾液?母亲菜园的西红柿亦红红的,却小,不似堂弟描叙的小姑家的西红柿大,也不似那么多皱褶。小姑家那脆口一咬,清凉酸甜的西红柿成为我一直想去品尝的向往。
于是某个夏天,午间,鸟雀都不叫了,太阳似乎要掉下来时。鹿女、堂弟建与我顶着炎阳烈日,打着赤脚,顺着路边的树荫走去小姑家。往小姑家去的路途,树林深深,阡陌交错。我们走着走着,便迷失了路途,走着走着又找到了途径,这样走一走,停一停,用了半天时间,终于走到小姑家。
小姑却不在家,去地里割高粱了。天鹅大队的人喜欢种高粱,满村的高粱,红红的遮盖半边天。因为高粱生长期短,可收两季,梗高须顶,即使下雨涨水也淹不着,也是天鹅大队的劳力比较阔,因为砍高粱,打高粱,收藏高粱米粒都需要大劳力,就我家若种了高粱,肯定收割不上来。
成片绯红的高粱地真是神奇而伟大,人们在厚厚的高粱梗上割着长长的高粱须,真是门艺术。小姑菜地的西红柿一垄一垄的扎着架,真不似母亲菜园的西红柿架扎得娇小玲珑。西红柿果真大,每个都有碗口大,红红的满身皱褶,好生奇怪,据说是杂交种,味道确没有母亲菜园里的好,我品尝了下。
小姑听说我们来了,忙从田间回来,从菜园摘来一盆西红柿,洗干净了让我们吃。到做午饭时间,小姑却拿着个瓜瓢走出了屋子,小姑把瓜瓢藏在背后,怕我们看见。我们其实早就看见了,没觉得奇怪,心想,也许小姑拿着个瓜瓢出门,是去别人家借米,中午没米下锅了,又来了这么些孩子,这等青黄不接的季节,几户农家不愁吃!果真小姑拿着瓜瓢是去邻居欧伯伯家借米。小姑借到米了,不从大门前的路回家,从后门菜园里弯回家的。
小姑炒的老黄瓜丝真好吃,小姑打的西红柿蛋汤也好喝,小姑盐的酱萝卜也好吃极了,小姑用瓜瓢借来的米煮熟了,一粒粒白净净的米饭,真香。可小姑的土墙屋里却有个老妖婆,看小姑的眼神恶毒,直说小姑生了女儿没生得儿子。小姑边吃饭边流泪,我们便在老妖婆与小姑父的争吵中吃完了饭。
不知怎的,小小年纪的我竟躲在屋山头哭,心里为小姑难过。屋山头有架南瓜,结了几个小南瓜,开了好多黄花。我便在南瓜架下够南瓜花玩,玩着玩着,便把心中的难过忘却了。
鹿女也偷偷跑来南瓜架下哭,心里也为小姑难过。看见我在玩南瓜花,便跟我一起玩,也把她那心中的难过忘却了。
小姑过得一点都不幸福,她婆家的大侄儿媳妇也知道她不幸福,时常跑来小姑家吃饭,还叫小姑父去帮她下地干活。因她自己的男人(小姑父的大侄儿)是个木匠,常在别人家打家具,没多少时间在家里干活。田间的活儿都她一个人干,干不赢就来小姑家叫小姑父去帮忙。
大侄儿媳妇也是大侄儿跟她娘家姐姐打嫁妆认得的。大侄儿媳妇长得奇丑,满嘴的龅牙齿,一个马脸,娘家情况也差,很早没了娘,就一个收荒货的爹,外号收酱萝卜的,一个姐姐是瘸子,三个人相依为命。
大侄儿家庭情况也差,差在家里的父母不干活,好吃懒做,生养了两个儿子,只是生了下,根本不养,没读书考学,也没吃公家饭的。老大听从小姑父的安排还去学了个木匠,弄了收酱萝卜的女儿做老婆,成了个家。小儿子也不读书,不干活,整天游手好闲,最近被小姑父强蛮的赶出家门,跟人学泥瓦匠去了。
大侄儿两口可谓勤爬苦做,生养了三个儿子,可是难过。所以大侄儿一年四季在外做木匠,留这个年轻奇丑的老婆在家里,养着三个孩子,也吃死了小姑。
小姑家一有个人客来,侄儿媳妇就叫三个孩子来幺奶奶家吃饭,素日去地里干活就将三个孩子放在幺奶奶家里看顾,说是祖奶奶在小姑家嘛!总之,小姑一个比大侄儿媳妇只长三四岁的前辈,完全承担了父辈甚至奶奶辈的责任。大侄儿子与小姑父看去亲兄弟一般,素日也是各自的名字呼来唤去,没得个分别。大侄儿媳妇更是吃定了小姑,大事小事都来找小姑父。
小姑父的母亲就是那个老妖婆,高高瘦瘦,二十几岁守了寡。前面写过,小姑父的父亲是在那个特殊时期饿死的。个子太大吃不饱,还要囤给小孩子们吃,囤给坐月子的妇人吃,由此饿死了。可受苦受难的老太婆对儿媳妇并没有多少仁慈之心,总是这里那里挑小姑的不是。
二姐说,有个夏天,她去帮小姑家割高粱,她家的老妖婆一天里嘴巴没停过,很琐碎的事儿也要把小姑说一顿。老太婆就那样说个不停,直说得二姐饭吃不进饭,也跑到小姑家的屋山头哭,心里亦为小姑感到难过。二姐说,从此之后的暑假,她再也不去帮小姑割高粱了。
小姑父那个脸上长满麻子的大哥,每次小姑娘家无论谁来,吃饭时,他都要准时来,望着小姑做的一桌好吃的菜,口水都流出来,满脸麻子笑得一粒粒看得一清二楚。大家一看见他的脸,就吃不进去了。
尽管这样,我还是极喜欢去小姑家,极喜欢吃小姑做的饭,围着那大方桌,边吃边喝,边就小姑家的菜园,饭菜,与屋山头的黑鱼浃谈论不休。
有次我与堂弟建、鹿女三一起去到小姑家玩,下了大雨,不能回家。小姑带我们到高粱地里拾蘑菇,田地一片宽阔新鲜,田间露着又尖又长的高粱桩子,也露着又白又嫩的蘑菇。蘑菇拾回家打汤喝,可是美味佳肴。我们从来没见过那么多好看又好吃的蘑菇,还不要钱买,真是高兴极了。堂弟建因为高兴过度,得意忘形地一不小心摔到了,摔在又尖又长的高粱桩上,将小腿刺了洞,流了好多血。小姑吓得好久不敢回娘家。
我们回家时,小姑一再贴近我们的小耳朵交代,谁都不准跟家里人说她婆家的事。就是如此过着的小姑,心里每日还惦记着娘家的七兄八弟的,也真是为难了。小姑在娘家也完全不似在婆家的样子。
小姑父倒是快活,在家吃饭,也像九江叔叔那样把碗在桌子上转圆圈,九江叔叔转碗是逗孩子们开心,而小姑父是为发泄内心的怨气。有时,小姑父还将碗蹦地一声扔在地上摔碎了,一家人在桌子上吵得不可开交,小姑也不吃饭了,抹着眼泪跑了,只剩那老太婆在屋里骂人。
我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老太婆又为什么要骂人?她不晓得我也是客,家里来客人了,怎么还吵架?想必是素日的习惯。说实话,我们都不想再往小姑家去玩,可小姑家菜园的西红柿一垄一垄的切近地面,无限亲切。小姑借来的米煮的饭好香,菜也好吃。每次见他们饭桌上吵架,心想,吃罢饭便回家,再是不到小姑家来了的,可刚回到家,心里就又想着要去。去了之后,小姑家的那一幕幕又会重演,我仍旧跑到小姑家屋山头流泪,为小姑感到难过。
小姑在婆家没有亲人似的过着。
母亲,二婶子,三婶子从没去小姑婆家走动过。平常人家里的姑嫂走得可是热乎,唯小姑与母亲婶子们生疏。
二婶子一开口就说,小姑父是个黄腿,天皇,不去黄腿天皇家!
叔叔们似乎从不记得还有小姑这个妹子,唯有父亲对小姑还算关心。
(黄腿,天皇,是故河口的方言,就是个不在理的人。)
小姑引以自豪地说:“一年上头,我唯喜欢冬天,因为冬天,我大哥会戴着那顶白色羊绒帽来家看望我。”当雪地出现那顶白色羊绒帽,小姑便知她娘家大哥来了。她家老太婆也会在这刻对她好一些。后就是小姑无论看见谁戴着白色帽子,就以为是她娘家大哥。搞得小姑父说全世界就只你大哥有那顶白帽子么?
父亲穿着军大衣,戴着白色羊绒帽,踩着黄色帆布靴,一看就是个公家人。
小姑家的老太婆就怕小姑的娘家大哥,大哥一来,老太婆无非大哥前大哥后的叫,又是装烟,又是敬酒,完全另个样。在小姑心中,她希望她娘家大哥经常去她家,只是父亲一年顶多去一二次而已。
小姑父这人特喜欢喝酒,喝酒了就发酒疯,唱歌跳舞,跳累了就在床上哭,哭累了,还呕得满地满床都是污物。那仪表与姿态实在不敢恭维。小姑很烦恼小姑父发酒疯。一发酒疯,就说对不住他死去的媳妇子。开始大家还不知道小姑父从前有个媳妇子。难怪每年春节后,他家老太婆要在屋旁烧纸钱,原是为了小姑父那死去的媳妇子?据说,那媳妇子跟小姑父有了身孕,可那人家嫌小姑父家太穷,死活不同意,女子就上吊死了。
那时在乡下,女子若跟男人怀孕了而嫁不过去,多半是个死数。社会议论不会饶过她,家人也不会饶过她。小姑父这样一个贫穷人家的儿子,竟然早有女子为他死过?就难怪他家老太婆那样神奇而恶毒的。
但小姑父不喝酒时是极爽快的人,边干活边唱歌,似乎没有任何烦恼,还将一锅猪菜剁得细蒙蒙的,我们几姐妹没有一个剁得那么细。每次小姑父一来四叔家,只要路过我家门前,我就叫他教我剁猪菜,一则,真学学,二则,小姑父一会就帮我剁完了,我剁猪菜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小姑父边剁猪菜边对我说:“一手将菜摁紧,一手将刀把拿紧,这样一刀挨着一刀地剁下去,自然细。切忌有一刀没一刀的,剁不着猪菜,反倒剁着手。”
小姑父说的正确,我手背上剁猪菜剁的刀印数不清,总剁着手,一条又一条,新的盖旧的,长大了,那印子也没有消失。还因用灶木灰止血,而将那肉里长出了一块灰色,与手的自然肤色不同,成了一个永不消逝的疤痕。
小姑在娘家是快乐的,这些旧人旧事都让她回到曾经温暖的记忆里。尽管小姑在娘家时,也并未享受过多少温暖与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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