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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导读:一个多数人眼里的“狂徒”,在曾国藩口中却是当世奇才。
当朝二品高官,竟要为亡母净面、洗足。
读完此章,你不能没有感想。
(正文)咸丰二年八月二十三日,这是大清入关以来,让长沙百姓久久都不能忘怀的日子。
这一天的上午,城头上突然增加的军兵已让人感到与以往大不一样,中午时分,却又突然闭了四门,而且巡抚张亮基也在一班幕僚的簇拥下登上了城头。
从上月十五日开始,长沙百姓就这样地紧张过一天。所不同的是,抚台大人没有亲自登上城头,城中的军兵也还都是老面孔。但今天却有所不同。
先是原本驻在城郊的两营提标开了进来,后来又增加了几营显然是从外省征调过来的绿营。这些绿营原来就是游荡惯了的,一到长沙便开始四外乱窜,声言在激战前快活一把。闹轰到中午,已把城中的百姓闹得鸡飞狗跳,烦烦的。
张亮基的案头一天就收了七、八十张控绿营官军抢掠、胡闹的状子,把个张中丞紧张得不行。这原本都是被自己请来保护长沙安危的,是费了许多口舌和允诺才征调过来的。现在看来,长沙不能失陷在太平军手里,却有被这些绿营祖宗弄垮的可能。
张亮基坐在巡抚衙门的签押房里,头昏脑涨,连连叹气,深悔自己的失策。
张亮基,江苏铜山(今徐州)人,字采臣,号石卿,一榜出身。张亮基做过内阁中书、内阁侍读,外放云南临安知府。咸丰元年,调广西任按察使半年,恰逢布政司骆秉章升署贵州布政司,张亮基旋补广西布政司。
张亮基是由广西布政司的任上升调到湖南的,时年已四十五岁。依着咸丰,凡广西的官员,无论大小,除非战死,否则是决不调离的。
也是合该张亮基官星发作,一日带着几名戈什哈,去一个乡绅家募银子。走到半路,可巧就遇见一顶黄轿子,轿呢上绣着两个猴子,有五七个人抬着,急慌慌地赶路。张亮基凭经验断定,这一定是个太平天国的官员。因为大清的官员,除皇上、王爷和典试的主考大人外,一律不准乘黄呢轿,轿呢上更不准绣什么猴子。而太平天国方面则不然,无论大小官员,均坐黄呢轿;轿呢上又都喜欢绣猴子,说是能封侯。
张亮基原本是有些韬略的,当下一见黄呢轿迎面而来,马上便将随从做两处散开,待那黄呢轿走近,却突地跳出,一人对准一个“长毛”,尺把长的尖刀当胸刺过,全没失手,倒也干净利落。
刺倒了这些抬轿的“长毛”,又把轿里的太平天国官员捆成将屠的猪样,飞速抬回到布政司的临时衙门。
经过细细的审问,却是一个相当*三品参将衔的师帅!
张亮基闻听之下好不欢喜,退堂之后,马上含毫命简,向京师拜折请功。
折子到京不多几日,圣旨飞马递到广西:张亮基著赏二品顶戴兵部侍郎署理湖南巡抚。张亮基成了第一个跳出广西火坑的人。
哪知这张亮基的运气着实不太好,他前脚刚迈进湖南,太平军后脚便开着从夷人处购买的大战船,嘟嘟嘟地奔湖广打过来;湖北省会武昌已是打成胶着状,眼看着不保。武昌一旦失守,太平军的下一个目标便是湖南省会长沙。除了请求皇上增兵长沙一途,他张亮基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好想。
巡抚衙门这几天就一直闹轰轰的没有些丝安静,要饷的,要粮的,个个都理直气壮。张亮基直被搅得躲没处躲,藏没处藏,恨不能一根绳子把自己勒死。
张亮基入仕以来,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他现在是连品茶这样平时最喜欢做的事情都懒得去做,整日愁容满面,打不起半点精神。
张亮基好歹算躲到了中午,没滋没味地用了口饭,又悄悄地到卧房困了一觉,精神感觉好了许多。
午后,他见武昌方面没有什么消息,估计太平军尚没有得手,便带上人去码头看一看回籍奔丧的礼部侍郎曾国藩到了没有。于公,地方巡抚迎送回籍丁忧的朝廷大员当属常情;于私,张亮基做京官时就与曾国藩交厚。
曾国藩籍隶湖南湘乡,丁忧前系礼部右侍郎,兼署兵、工、刑、吏各部侍郎。
曾国藩原名子城,字伯涵,号涤生。生于嘉庆十六年(公元1811年)。二十岁入县学,二十四岁中举人,二十八岁中进士。钦点翰林,散馆授检讨。曾任四川乡试正考官,九年连升十级,是同榜中升迁最快的一位。在他升至正二品时,他的翰林同年胡林翼,则刚坐到从四品知府的位置。曾国藩素有文名,官声亦好。他是在典试江西的途中丁的母忧。
大清官制,无论满、汉官员,亦不管在何地办差,只要父、母亡殁,须马上交卸公务离任回籍守孝。汉官无论京官还是外官,都要守制三年。满员则宽松些。在京八旗文武各官,持服百日即可入署办事;外任旗员丁忧,百日后,须重新进京引见,酌量委用。
按当时满人的说法,大清是他们老祖宗打下的江山,自然享有特权。
张亮基从得到曾右堂回籍奔丧的消息,他便每日着人去码头守候。已经是二十几天过去了,还没有看到曾右堂的身影。莫非曾侍郎已经过了长沙?
张亮基的绿呢大轿刚到码头,本人还没有下轿,便听同来的戈什哈喊一声:“中丞大人,你老快看哪,天狗要吃太阳了!”
张亮基一听这话,心先扑嗵一跳,急忙下轿仰头观看,果见天空中有一个似狗非狗模样的东西,正大张着嘴巴,一步一步向太阳靠近。那狗身子虽不长大,其势甚嚣,直逼得太阳躲躲闪闪。半边天转瞬暗将下来。
张亮基的心悬起来,不知这太阳被天狗吃掉以后,人间会变成什么样子。
天狗靠近太阳以后,毫不犹豫地便吃起来。全码头的人都仰起脸来诚惶诚恐地看。
太阳被吃得越来越小,终于一口吞掉,天地刹时黑作一团。
“啊!”张亮基一屁股坐到沙滩上,呐呐自语:“如此行径,决非吉兆!―――敢则我大清……”
戈什哈们全都撇了部院,自顾跪倒在地,冲着天空磕起头来。
黑暗持续了半刻钟,天狗才一点一点地把太阳吐出来。天空渐渐出现了亮色。
张亮基一轱轳爬起来,这才想起要接的人,便把头转向码头,却猛地发现,正有一条船停靠在岸边,两个短打扮的人,在忙着从船上往岸边搬运东西。
张亮基不由近前一步,细细地观看,见一个全身素白的中年人慢慢地走下船来。
张亮基一见之下不由大喜,放开喉咙便高喊一声:“涤生,为兄可把您盼来了——您老如何才到?”
被称作“涤生”的人一愣,急忙抬头,一见张亮基,不由冲口说一句:“张中丞,您不好好守长沙,来这里做甚?”
张亮基一把拉过曾国藩的手,道:“涤生,长毛还没有打过来,长沙已经被征调来的绿营闹得快完了!我这几天是天天来码头等您!——涤生啊!快坐上我的轿子,我们回巡抚衙门再详谈。”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石卿兄请便,涤生是个奔丧的人,如何敢扰官府啊!”
张亮基急道:“涤生,长沙已成了一锅粥,我这外来的和尚,弹压不住啊!”
曾国藩没有言语,转过脸来对旁边站着的南家三哥道:“三哥呀,你进城去叫辆马车和一顶轿子,我们得抓紧赶路啊!”
南家三哥答应一声,放开双腿便向城里跑去。
张亮基边跺脚边道:“涤生,您倒是说句话呀?——你我在京师相处几年,您可不能看我的笑话啊!”
曾国藩望着南家三哥的背影道:“石卿兄啊,武昌的成败就在这几日上,您还不抓紧练兵——听涤生一句话,快回城吧。长毛这次来势凶猛啊!”
张亮基越发急道:“涤生啊,您敢则是想让为兄给您跪下吗?您难道忘了,长沙与湘乡近在咫尺,长沙不保,湘乡也难全哪!”
曾国藩全身一震,他两眼望定张亮基,道:“想保长沙无恙,您速速去请湘阴左季高左宗棠孝廉出山!一个左季高,能顶十万绿营兵啊!”
张亮基满脸堆下笑来:“您曾涤生早说出这句话,我又何至于急成这样!―――我这就着人去找那左季高!”
曾国藩摆摆手道:“石卿兄啊,快放下您那巡抚的大架子吧——左季高非比他人,您老兄亲自去请都未必请得动,还要着人!”
“好!”张亮基边上轿边道:“本部院就亲自去请又能怎的!——涤生啊,挽幛我是早就送过去了,等忙完这一阵子,我再去祭拜老伯母。您可不能怪我呀。”
曾国藩想了想,忽然道:“石卿兄慢行一步,涤生忘了交代一句话。您见了那左季高,万不要说是我让您去的。您只要说天下人都说三湘有个诸葛亮,那左季高必能出山!”
张亮基的轿子离去不久,南家三哥叫的马车和轿子也到了。
左宗棠何许人也?曾国藩为何如此高看此人?
诸君莫急,听我慢慢道来。
左宗棠字季高,本是湖南湘阴的一名举人。做过前两江总督陶澍的西席,又得陶澍举荐,受已故钦差大臣林则徐相约,赴广西赞划军事。因林则徐半路病薨未成。
左宗棠曾两次进京北闱落第,此后便绝了会试的念头,一心钻研军事。《三韬》《六略》,《孙子兵法》,乃至历朝兵家名著,几乎被他读了个烂熟。罗泽南有“老亮”的绰号,人们则称刘蓉为“小亮”,他则自号“今亮”,是当今诸葛亮的意思。许多人都视他为狂徒,不与他交往,只有少许几位有识之士知道他的根底。
其实,早在张亮基离开广西的时候,广西黎平知府胡林翼,就曾举荐过左宗棠。
张亮基到长沙后不久,便想聘左宗棠入幕,哪知却遭到全体幕僚的反对。张亮基万没想到,胡林翼满口称赞的能员,口碑竟然这么差,只好作罢。
如今见曾国藩也对左宗棠赞不绝口,张亮基便打定主意,次此无论如何,也要请左宗棠入幕了。
曾国藩一进湘乡城关,心头陡然一跳。
首先是街两旁的铺面关了十之六七,再就是行走的路人的脸上,都满挂着忧郁之色,仿佛有太平军在后面赶过来。
曾国藩坐在轿里,一边看街景一边想:“武昌一旦不敌,长沙危矣!”
出城关不上五里,便是一大块空场地,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点将台。相传是三国的蜀将关云长在这里演练过兵马。
曾国藩的轿子路过这里时,无意中发现,以往的空地上,今天竟聚集了上千号的人,有的拿刀,有的拿棒,显然是在操练武艺。看穿着,又不是绿营,分明就是当地种田的百姓。
曾国藩出于好奇,让轿子停下,他要看一看他们的头人是谁。
南家三哥跳下车子赶过来,道:“大少爷,轿子如何停了?”
曾国藩道:“这些人,是谁召集到这里来的?”
南家三哥望一眼,道:“大少爷呀,谁召集的又能怎地!——长毛真打过来,还想指望这些人保护县城吗?这些人能保护县城,鬼才信!”
曾国藩正看得出神,却见官道上远远的有一高大的汉子,急匆匆地飞跑了过来;离曾国藩的轿子还有一箭地,便放开喉咙高喊一声:“看热闹的,可是俺那在京里做了大官的右堂叔叔?”
曾国藩一愣,拿不准是不是喊自己,便把头转过来,冲发音处张望。
那汉子飞也似的来到近前。
“啊呀!”汉子翻身跪倒,边磕头边道:“俺的右堂叔叔啊,可想死俺了!您老如何一个信也不给俺?您老敢是忘了俺不成?”
曾国藩急忙扶起那人,细一辨认,不由脱口而出:“你不是萧家的孚泗吗?——出落得越发英俊可人了!”
萧孚泗道:“亏右堂叔叔还记得孚泗的模样!——叔叔不知,俺三天前,就在这官道上往来巡游,为得就是接您老。可不就迎见了吗?―――叔啊,一家老小都望您老望得眼巴巴,您老如何还在这里看热闹?这几个小鸟人能练出个毬!快回转吧!”
曾国藩定了定神,这才边登轿边道:“孚泗啊,我们回转吧——起轿。”
萧孚泗咧开大嘴一笑,道:“叔叔慢行,容俺先行一步报信去!”
萧孚泗话毕,也不等曾国藩回答,便放开大步,一溜烟去了。
曾国藩望着萧孚泗的背影,自言自语道:“真是块从军的好料子啊!”
荷叶塘曾家的这次丧事,办得比较悄然。
这主要还是因为武昌正与太平军激战,随时都有城破的危险;武昌一旦城破,太平军的下一个战场就是长沙!
曾麟书碍于当前的局势和长子曾国藩的告戒,一个讣告都没有发。
但是,当朝文名鼎盛的礼部侍郎的老母故去,毕竟不是小事。江西巡抚陆元粮、江西学政沈兆霖、湖北巡抚常大淳、湖南巡抚张亮基、由广西带勇来长沙助守的江忠源等远近的官员,还是早早地便把挽幛、奠仪,着人骑快马送了过来;贵州梨平知府胡林翼,也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着了消息,也打发人千里迢迢来到湘乡,为老夫人的灵前添了幅挽幛。
按着曾国藩的叮嘱,曾麟书把挽幛全部留下,奠仪则一分不收,全部交来人带回。
曾国藩的轿子刚到村头,便望见四弟国潢(实为二弟,字澄侯)、六弟国华(实为三弟,字温甫)、九弟国荃(实为四弟,字沅浦)带着妹妹及十几名族亲、友好,都站在风地里,瞪睁着眼睛巴巴地等候着他。
曾国藩一见弟、妹们头上的孝布,便急忙高喊一声“落轿!”
曾国藩尚未走出轿子,一声撕心裂肺的“娘啊”已从轿里飞出。
轿夫们感到轿子一倾斜,曾国藩已从里面直挺挺地栽了出来。
国潢一步跨过来把曾国藩抱住,兄弟几个煞时哭做一团。
萧孚泗看得心急,大叫道:“还没到寿前,在风里哭个啥?——冷呵呵的,冻着了可不是玩的!”
萧孚泗说着话,抢前一步,便将已经昏厥的曾国藩抗在后背上,登登登便往村子里走。众人簇拥在左右,一路前行。
到灵堂许久,曾国藩才苏醒过来。
曾国藩挣脱众人,先爬到父亲曾麟书的脚前,一边磕头一边哭道:“儿子不孝,回来晚了!让爹受苦了!”
曾国藩又一步一头地爬到母亲的寿材前,双手抱住母亲的灵柩,放声大哭起来,仿佛有万千委屈要向母亲倾诉。
“宽一,”曾麟书叫着国藩的乳名:“人死不能复生,你走了恁远的路,快些收泪吧。你娘啊,她也知道你的难处。自古道:忠孝不能两全啊!”
曾麟书嘴上虽这般说,眼里却落下豆大的泪来。
“哥,”大妹国蕙也哭着说:“你能赶回来给娘发丧,娘在天之灵也就满足了!”
“娘得的是什么病?”曾国藩终于止住泪水,问国蕙:“为何走得这般急?”
“急病啊!”曾麟书接口道:“也不知犯了什么邪,和你爷爷一个症状。先说头疼,疼得什么似的,服了两副药也不见效。后来又添了脚麻,麻到路都走不稳。去长沙请陈华佗,去的人还没到长沙,她这里已经不行事了!——挨都没挨就去了!”
国蕙道:“娘走时虽不能讲话,可两眼只是望定纪泽看。娘是真想看你一眼啊!”
一句话,又说得曾国藩痛哭了一场。
众人好说歹说劝住后,曾国藩让国潢打一盆水进来,又让众人把寿天挪开,曾国藩要给母亲亲自净面、洗脚。
国蕙一听,急得忙拉父亲的衣角。
曾麟书会意,流着泪对曾国藩道:“宽一呀,你的心事爹知道。可他们几个已经为你娘净过面、洗过脚了。依爹看,就算了吧。你身子骨弱,见了你娘又伤心得什么似的!你这份心哪,爹替你娘领了。”
一听这话,曾国藩又哇地一声哭将起来。他边哭边道:“娘生我养我一回,活着做儿子的不能守在身边,走了,儿子再不为自己的娘净面、洗脚,您让儿子以后还怎么往人前站哪?”
曾麟书知道儿子主意已定,只好含着眼泪对国潢点了点头。
国潢急忙走出去,一会儿,端着盆水拿着布巾走进来。
曾麟书招呼两名下人过来挪寿天,自己一边口中说道:“宽一他娘,宽一回来看你来了。宽一身子骨打小儿就弱,你可别吓唬孩子。”
厚重的寿天终于吱呀呀地被挪开了。
曾国藩强忍着悲痛爬到近前,望着母亲的遗容,口里轻轻地喊了一声:“娘,您如何走得这般急呀!儿子已经得到皇上御准,从江西回来,便到家省亲哪!娘啊,儿子在您生前不能尽孝,只能在您走后,为您净净面洗洗脚了!”
说完了这些,曾国藩拿过布巾在盆里洗了洗,便开始给母亲净面、洗脚。
老夫人身着诰命夫人的袍褂,足登云靴,左手握了块白面馍,右手拿了根打狗棍,静静地躺在寿材里,安祥地闭着眼睛,仿佛睡熟了一般。花白的头发已被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命妇头饰不知何故,竟没有戴在头上,而是放在枕的旁边。以上种种,全是湖南的入殓风俗。
曾家的族亲好友都围在寿旁,看四十二岁的当朝二品高官,怎样给故去的母亲净面、洗脚。
人们欷嘘感叹,无不落泪。大家替老夫人自豪,为天下所有湖南人自豪!
当晚,在娘的灵前,曾国藩和爹商量,想第二天就给娘看茔地,怕武昌一旦不保,太平军打进长沙来,娘这灵真就不好出了。这倒大出曾麟书的意料。
依曾麟书的想法,原本是想等儿子回来后,把这丧事好好的办上一办。无论怎么样,曾家毕竟是湖南首户。太匆忙了,不仅跟江家人不好交代,就是湘乡方圆百里,也要被人说闲话。
曾麟书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宽一呀,爹没你见的世面大,你认为这么急把你娘下葬,合适吗?——我们可不能让你舅他们挑理呀!”
曾国藩知道爹的顾虑,便道:“按理说,我一到家就忙着把娘下葬,是急了些,可现在和以往不同啊。长毛锋芒正锐,由广西一路杀来。官军闻风而逃,已有巡抚、将军多人战殁沙场。我丁忧之事天下皆知,长毛也必知。母亲如不及时安葬,长毛一旦风闻杀将过来,不仅生人遭难,怕连母亲也要受辱!——爹呀,儿子这么做也是不得已呀!儿子何曾不想把娘的丧事,办得轰轰烈烈啊!”
曾麟书长叹一口气,许久才道:“这该死的长毛啊!”背起手,慢慢地走出去。
曾国藩见爹临出门时,抬起右手擦了擦眼睛。
曾国藩冲着娘的灵柩边磕头边道:“娘啊,儿子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呀!您老若在天有灵,就宽恕儿子这一回吧!”
第二天饭后,曾国藩带上南家三哥和戚亲王荆七,决定在八斗冲和下腰里后山内,这两处地方,给母亲选一块茔地。曾国藩的祖母葬在二十四都木兜冲,祖父就葬在八斗冲。八斗冲原名八斗牛,说是该地气势状如八头牛抵角的情形。这里有曾家早年置下的一百二十几垧田产和十几垧山坡荒地。小时候,祖父星冈公带曾国藩捕鸟的地方,就是这里的山前山后。
来到八斗冲,望着这里的山山水水,曾国藩一时心潮澎湃、感慨万千。
居京十几年,涟滨书院和岳麓书院的部分同窗他淡忘了,县学的个别秀才有几位他也记不得面目了,但爷爷带他捕鸟的章章节节他却记得清清楚楚,包括爷爷的一笑一颦,一动一作,想忘都忘不了。
一晃儿,自己竟是四十几岁的人了,儿子纪泽也已十几岁,可他却从不曾带儿子来这里捕过鸟。儿子纪泽也很懂事,小小年纪,竟然也知道自己的父亲在京里做着大官,携子捕鸟有伤风雅,所以从没有要求过。
祖母故去时,他在家住了十几天,每天除了接待亲戚就是外出访友,竟然没有想到单独陪儿子玩上一天!
每次吃饭,在荷叶塘也好,在京师也好,他时不时地便能从儿子的目光中感觉到渴盼、希冀。
每当这时候,他就像下了最后决心似地对自己说:“明日,无论多忙,都要带儿子玩上一天!”
就是这个小小的心愿,他竟然直到今天都没有实现!自己欠儿子的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
一想到这些,他的心里就有种莫名其妙地悔意。
如今好了,自己的官身终于卸掉了。他不仅每天可以陪儿子玩,还可以大张旗鼓地带儿子到野外捕鸟!
田里有人在做着农活,或拔草,或松地。不用问曾国藩也知道,这些都是曾家的帮工们。
曾国藩冲着他们招了招手,也不知他们看没看见,照样各干各的活路。
到了八斗冲祖父的坟前,曾国藩让南家三哥和王荆七把带来的供品摆上,自己跪下先化了几张纸钱,又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爬起身,为母亲寻察茔地。
曾国藩往起一站,却忽然感到头嗡的一声做响,两眼跟着一花,哇地便吐出一口鲜血来。
南家三哥和王荆七急忙把曾国藩架住,慢慢扶到一块石头上坐下。
曾国藩喘息了好半天,脸色才有些回转。
他靠着王荆七坐了一会儿,直坐到两腿有些发麻,这才扶着南家三哥慢慢站起身;被风一吹,却又险些栽倒。
“三哥呀,”他把着南家三哥的肩头,感伤地说:“做了十几年的京官,没为百姓造一丝福,没为朝廷分一丝忧,倒给自己添了不少的病症——我这身子骨,可是让这京官给毁了!”
南家三哥道:“大少爷呀,您老打小就身子骨弱,回来又没好好歇一歇。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住啊!”
王荆七这时也道:“大少爷呀,您老的大名,全湖南都知道呢!您说,您老怎么连侯爷都敢审呢?”
曾国藩长叹了一口气,感到浑身有了力气,便不再说话,兀自放开南家三哥的肩头,开始为母亲踏察茔地。直到回转,也没回答王荆七的话。
曾国藩虽不信风水一说,但是对这方面的知识还是了解的。阳宅讲求三不受三受:不受水气,不受风气,不受穷气;受天光,受人光,受富光。阴宅注重三有三无:有远山,有活水,有大树;无蚁穴,无死土,无恶兽。
按着这几点要素,曾国藩踏察了两个时辰,才在下腰里后山内的一片撂荒地选定了一块地皮。这块地皮距祖父茔地的八斗冲二里半地,居八斗冲的右侧,和祖父的坟茔遥遥相对。站在这里,眼能望到虎头山,脚则登着长年流动的藏龙河,右边是方方正正的一片树林,左面便是祖父的高大坟茔。
曾国藩随手抓起一把土来,见土里有沙,沙身含色、含光、含亮,证明透风、透气、透活力。
曾国藩让南家三哥按着方位插了竹签,又交待王荆七,尽快着人到这里为母亲打墓。
王荆七一一答应。
走在回家的路上,曾国藩忽然问王荆七:“荆七呀,我路过城关的时候,在点将台,看见许多人在操练、演习,是谁召集的呀?”
王荆七先是一愣,接着便释然,道:“您老说的是县的团练吧?——是巡抚衙门委派朱父母,朱父母又委派罗相公、刘相公几个人搞的,说是保护县城呢。对了,府上老爷不仅是挂名团总,国潢二少爷还是实缺的副团总呢!怎么,大少爷不知道吗?湘乡县的团练是全湖南最好的呢!”
曾国藩愣了半天才醒过腔来,他边走边道:“怪不得我没看见罗山和孟容,原来他们在忙大事啊!——可我看他们操练,拿刀拿棒拿斧头,也不成个样子啊。这些人打长毛,不是白白送死吗?”
王荆七慌忙道:“大少爷,这种话您老人家说行,乡下可是没人敢说。上些日子,刘庄的苟三儿就因为不愿意交团练费,说了句‘勇丁能打长毛,长毛也就不造反了’,便被捕快锁拿进县大牢。不仅团练费一分不少拿,还被罚了五十两银子。以后,可就再也没人敢说闲话了!”
曾国藩没再言语,心里想的却是:“这张亮基,真是太胡闹了!”
王荆七口里的罗相公名泽南,字仲岳,号罗山,诸生出身。在方圆百里处馆,多有弟子进学。是湘乡名绅,颇有威望。曾国藩会试前,与罗泽南交往甚密;曾国藩进京后,两人亦常有书信往来。
孟容则是刘蓉的字。刘蓉号霞仙,亦是诸生出身,素有谋略,也是曾国藩的好友。太平军兴起,各地倡办团练。知县朱孙诒请罗泽南主其事,罗泽南则聘刘蓉出山相助。现今湘乡的团练,如果说罗泽南是主帅的话,刘蓉扮演的就是军师角色。
三个人默默地走到了村口,迎面又碰见几名下地锄草的乡邻。
曾国藩正要开口问候,几个人却抢先一步跪到地上,边磕头边道:“给大人请安!”
曾国藩慌忙把几人一一扶起,口里说道:“我正丁母忧,已不是朝廷命官,以后万不要再这样称呼了。”
几个人一齐道:“我等打死也不敢!”
曾国藩正色道:“我大清官制,官员丁忧就是百姓。以后,谁再叫我大人,就不是曾涤生的乡亲!”话毕,抬腿就走。
几个人愣了半天,一个人嘟囔了一句:“俺孩儿她娘那庄的李大人,仅仅是个正八品的县丞缺分,都致仕了,谁见他时敢不称他一声大人,他还嚷着让衙门拿人呢!——曾家大少爷倒好,二品高官,仅仅是个丁忧,又不是致仕,倒不让叫他大人,可是怪!”
因为在下风头,曾国藩等三人听得清清楚楚。
南家三哥道:“大少爷,您老毕竟是做过高官的人,就算丁忧,叫您一声大人,又能咋呢?——大家是敬重您呢!”
曾国藩苦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回到家里,曾国藩竟直进了灵棚。
十几日后,王荆七带上人到下腰里后山为老夫人打墓。
曾府上下开始为出殡的事忙碌。
九月十三日,是曾国藩为亡母择定的下葬日子。
令曾国藩想不到的是,罗泽南和刘蓉不仅都赶了过来,湘乡县知县朱孙诒还派了名师爷和若干名衙役来曾家帮丧。
曾国藩好话说了一箩筐,才将师爷和衙役好言劝退。
湖南的首户,湘乡县的曾府,这一天特别热闹。
眼望着母亲入土,曾国藩的一颗心这才彻底落地。
发丧归来的当天,曾国藩悄悄把曾家的帮工也是戚亲名叫江贵的叫到旁边,小声吩咐道:“江贵呀,你现在就动身去长沙。不要惊动官府,也不要跟人提是湘乡曾家的人。你可以找个熟识的人,想办法从教堂弄一套《圣经》出来。听人说,长毛姓洪的就是靠这套书发得迹。你现在就走吧。若有人问起,就说去长沙串亲戚。”
打发走江贵,曾国藩才把罗、刘二位好友请进书房。
罗泽南也忘了劝慰有丧母之痛的好友,不及落座,便道:“涤生你知道吗?武昌已被长毛打破了!巡抚常大淳以下四十几人落难―――常中丞还被长毛给扒皮后吊在城头上!”
一听这话,曾国藩猛地怔住,好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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