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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是胡爷的名字。
但是这个名字,已经多久没有人叫过了呢?长安市上人人惧怕他的手段,敢于直呼他的名字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听到这个声音,那胡爷脸上横肉猛地一阵颤抖,脸上接连闪过迷惘、狂喜、害怕种种情绪,难以置信地望向那处刚刚还空无一人的角落桌子。
那个桌子前面,正半躺半坐着一个惫懒的中年汉子,一双大脚直接放在桌面之上,英挺的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
“大...大兄!”胡爷脸上神色一变再变,终于变成了一副狂喜之色,滚倒在地向着那人便拜了下去。
但是他刚刚下拜,突然之间韩狗儿也是一脸惊讶神色,竟从椅子上弹跳起来,扑通也是跪在那人脚边,只是咚咚磕头。
“恩公在上,请受狗儿一拜!”韩狗儿方才面对那么多打手,都能装的镇定自若,现下在这汉子面前,却是全身颤抖,喜极欲泣。
小乙看着狗儿和胡爷在这人面前双双下拜,就像那磕头虫儿一样不住叩首,一时惊得呆了,不知道该不该一起跪下。
那人不耐烦地挖挖鼻孔,道:“都起来,别号丧了,我还没死呢,不用急着给我出殡。”脚在楼板上面只是一踏,两人便觉脚下生出一股反震之力,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多年不见大兄,真是想煞小弟了!”胡安挤出几滴泪水,一张老脸上的激动绝不似作伪。
韩狗儿也赶紧叫小乙同来拜见:“这位就是在山洞里为我驱毒保命的恩公,快来给这位恩公谢恩!”
那人瞥了小乙一眼,嘿然道:“你这小子,倒是真该向我谢恩。那天你中了通灵金丹之毒,却要比韩狗儿身上的寻常丹毒难解数倍。”
这人自然便是那张逸云了。今日他在宫中闲游,心中忽有所感,便久违地离了宫门,来到长安市上游荡。他本来出身市井,见了这街头斗殴,自不免驻足一看。这一看之下,发现在场之人竟都是熟人,这才起了兴趣,跟着走上楼来。
这胡安自不必说,是那多年之前跟着他混过的小弟,没想到这小子二十多年没有白混,竟也成了这市上数得着的人物。
韩狗儿与杜小乙这二人,却是前几天追踪丹辰子、寻找金丹之时,顺手搭救的少年。没想到今日在这长安市上,竟然又能重逢。
小乙聪明伶俐,听了张逸云说话,已知那天他莫名其妙地生存下来,也是托了这位恩公的福,登时也要下拜谢恩。
逸云见他也要跪拜,顿时烦躁无比,骂道:“你们好歹也是在市上打混的游侠儿,怎地骨头这般软,动不动就想跪人?我须不是皇帝,你们跪我有什么好处?都给我站着了!”
小乙听得逸云说出“游侠”二字,心中不由得一阵激动,自己虽然今日只是在市上打了一架,竟然也能算是游侠儿了。
这胡安却是心中惴惴,不知道逸云与这二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如果他们与逸云关系亲近,那么自己算计他们这事,面子上却是不大好看。
于是他忙喝道:“对,大兄不喜人跪他,咱们都别跪!”一面又道,“原来大兄与这两个小子认识,那我今日就放他们一马,不与他们计较了。”
没想到张逸云却微微一笑,道:“我与他们不熟,你该如何还是如何,不用管我。”
听了这话,胡安更是惴惴不安起来。这个大哥当年在市上横行,是出了名的喜怒无常,行事多出人意表,做事手段也颇为狠辣,一时让人闻风丧胆。后来听说他得了官职,却不知去了哪里当差,二十年间,已不大在市上现身,是以现在“张逸云”三字,却没有所少人知道了。
但当年胡安是跟着他混过江湖的,又怎么不知道他的脾气?登时讪笑道:“不管他们与大兄有没有关系,今日与大兄重逢,都是喜事一桩,别的事情都且撇开去。”一面高声喊道,“老板,快看酒菜来!今日喜事临门,我要与大兄喝上一杯!”
小乙和韩狗儿都是大惑不解,不知道为什么胡爷一个年近半老头子,竟然一口一个大兄称呼这人,这汉子明明看起来只有三十岁上下呀?难道这是什么道上规矩,不论年齿,却要称地位尊崇之人为大兄?登时心中如获至宝,都是暗暗记下。
逸云听说有酒喝,顿时心中馋虫勾动,但宫中防卫事大,却是不能久留。他看着忐忑不安的胡安,突然叹了一口气道:“胡安,当年咱们兄弟在长安市上打混之时,有什么规矩来着?”
胡安心下一凛,那尘封在心底许久的记忆重新泛了起来,不由得脱口而出道:“不以威势扰良民,不以小利许生死,不以贵贱论兄弟!”
听得这话,杜小乙还不觉得什么,韩狗儿却是心中一震,只觉脸上羞臊难忍。现在所谓的游侠儿,都是街市流氓,那个不是欺压良民过活,那个又不是见利忘死,为一点小利争个你死我活?以贵贱轮兄弟更是寻常,韩狗儿在市上也算是个叫的上号的人物,但在那些少府、金吾里出来的酒肉朋友面前,却就要矮上半头。
若真能做到不欺压良民,不舍死逐利,只凭义气称兄弟,那又该是怎样的坦荡畅快?也许那样,才是真正的游侠儿罢。
但只听逸云低笑一声,道:“后来我才知道,当年我立这规矩纯属他妈的放屁。现在这种世道,能活着就不错了,还管他什么欺不欺压良民,分不分贵贱,只是记得不要欺压太过,让人没有活路便了。”
胡安冷汗涔涔而下,知道逸云听了刚才他让韩狗儿多收一点保护费,却是触了他的逆鳞。此刻忙不迭的说:“晓得了,晓得了!大兄教训的是,从今以后我一定约束管教手下儿郎,不让他们欺压百姓太过!”
逸云笑道:“但是这第三条,我觉得是没什么问题的,虽然我现下早已是个官身,平日不得与你等见面,但却还是记得你们这一干兄弟。今日我急着回去,却不能吃你的酒水,我们来日再聚吧。”
看逸云说了没几句话,已然站起来要走,胡安心中突然有些伤感,不由得哽咽道:“今...今日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大...大兄你事务繁忙,却还要常来与兄弟们聚会才是。”
逸云看着这当年游侠儿中最小的一个兄弟,现在也已念过五十,白发苍苍,不由得心中也是一阵伤感。但是他自知身份颇多顾虑,且又服食金丹,容颜数十年不变,在旁人看来直如怪物一般,这也是为何他总是躲在宫里,不与这些人见面的原因。
他是豁达之人,怎么会被这一番话扰乱了精神?只听他哈哈一笑道:“我辈游侠儿,莫要效那小儿女形状,哭哭啼啼成什么话!他日遇上了,就饮一杯酒,遇不上,也没必要强求,只求肝胆相照而已。”
胡安叹道:“世事无常,我等与大兄再想如以前那样欢聚,却是越来越难了。李守前些年去了南阳宛城,林玉去年死了,吕况也卧病在床,时时等人接济...”
听他絮絮叨叨,旁边韩狗儿心中大惊,胡爷提到的这些名字,都是长安市上响当当的人物,与他这小喽啰不同,每一个都可以称得上真正的游侠儿。
难道这些人,都与这恩公称兄道弟?这个恩公究竟却是什么来头?
逸云却已是不耐烦,手在怀里一掏,摸出几块黑沉木牌,往三人身上一丢,道:“这两个小兄弟与我有些缘分,你若能照拂一二,那是最好,若是不能,也无所谓。今日一见,也算大家有缘,他日若遇到什么困难,可拿着此牌到南军营里,自会有人报我知道。”
这南军便是羽林军,军中皆是拱卫皇畿,身份高贵之人。这胡安也是第一次知道,张逸云竟是在南军之中当差,再想想南军之首卫尉卿好像的确姓张,顿时心中大喜,知道以后便是有了一个大靠山。
当然,逸云留下这个木牌,也是让他不可滥用之意,可能也只会出手帮他一次。但是谁说这个木牌必须要用的?即便放着不用,也是好大一个威慑,看看以后那些官爷,谁还敢轻视他这个小小里正?
韩狗儿与杜小乙各得一牌,心中也是激动异常,却不知为何这身份尊贵的恩公何以对他们如许看重。
他们哪知道逸云在山中跟踪丹辰子半月有余,将二人互相扶助、不离不弃的经历全数看在眼里,终是心生感慨,只叹如此世道,任侠之风却尚未断绝。
若不是有感于二人身上质朴的侠义之气,以逸云的惫懒性子,又怎么会费心费力将二人救出必死之局,然后还要多方关照?
三人低头看那木牌,只觉耳边风响,抬头之时,逸云已经不在眼前。
然后只听楼下柜台伙计一声惊叫,只见一道旋风般的人影掠过,从那伙计手中抢了一壶美酒,径自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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