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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诸般,杨熙再也无心去往他处,只是闷闷走回城内,回返杨宅。
亭檐之下,一袭玄裳的金桂正站在那里看雨,见杨熙浑身淋雨走入门来,一副神思不属之态,便也没有上前打扰,杨熙心中有事,只是向她颔首打个招呼,便即回房安歇。
又是夜深人静之时,杨熙复盘日里所见所闻,发觉今日的收获不谓不多,至少知晓了自己官位未除,看到了丹府如今的处境,对百家盟这个隐藏在暗处的最难缠的敌人又有了新的认识。
最重要的是,知道了一些先生的去向消息!
在此之前,他只知对先生发自内心的景仰,却从不知先生真正心意。直到如今先生远走,才让他明白了先生的拳拳苦心。
所思所念,所作所为,便是为了他这个弟子,前路走得更加顺遂!
唐渊两次前来相见拉拢,何尝不是先生为自己留下的无声的讯息?
如此一来,明日自己便可光明正大地回返尚书署中,探听朝堂之上的消息了。
夜雨忽歇,后厢一阵琴音传来,却是《幽兰》曲调。
在这舒缓的琴音当中,杨熙困意涌来,再不像昨日那般辗转反侧,很快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第二日晨,杨熙梳洗停当,便再次出门。
这次他取了腰牌凭信,径直便往尚书署而去。
既然自己官职未除,依旧是朝中尚书郎,自然还是以这个身份行事更加便利。
他走过熟悉的道路,远远看见尚书署高大的门阙一如既往,其中吏员鱼贯初入,秘书往来,一派繁忙景象,再无人注意到他来到门首,验过腰牌,径直走入往日就职的客曹院落之中。
既归本曹,杨熙这才看到几个熟悉面孔,便是往日同曹办公之同僚,见了他来,皆是露出惊诧神情。
杨熙向相熟的同僚点头致意,众人反应却是各异,有人点头回礼,有人故意转开视线,假装不识,只是并无一人敢于上来攀谈问候。
盖因杨熙不告不署多日,按照常理早该按律除官法办,但不论是本曹尚书还是衙署主官,都如视而不见,甚至连天子知道此事,都故意不加过问,任谁都能看出其中大有问题。
只有一名书吏见到杨熙走入进来,赶紧上前低声道:“杨郎官,你可回来了!郑尚书嘱托小人,若是见到你回署,便要你立刻去见他!”
郑崇郑尚书?
杨熙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便有计较,便点一点头,回身穿过连廊,走向郑尚书的所在的正堂厅事。
身后,曹舍之中一名老者跨过门槛,看着杨远去的背影皱起了眉头。
此人正是客曹尚书沮辰。
杨熙绕过庭中影壁,走入厅堂之上,只见一位着高山冠,玄色长裾的中年官员跪坐左侧偏厅,正在批阅卷宗,却不是别人,正是左尚书仆射郑崇。
小书亭
其实现在郑崇乃是尚书署中地位最高之人,在尚书令唐林被降级为尚书右仆射,然后又被贬谪到敦煌去之后,尚书署中暂无尚书令,而以左尚书仆射为尊。但是郑崇仍是在正堂左厅视事阅卷,以示高下有别,可见此人行为端方,丝毫不逾礼矩。
杨熙肃容正念,悄步走入厅中,早有门吏报告杨熙来见。
郑崇不忙抬头,只是皱着眉头批完手上卷宗,才屏退属吏,长身而起。
他上下端详着这个暌违日久的少年,低声道:“杨熙,你还知道回来!”声音之中带着些许怨怒之意。
杨熙长揖到地,不敢面对这位一直对自己照顾颇多的尚书仆射,口称:“劳烦郑尚书费心,熙知错了,若有责罚,熙无有不领。”
郑崇气得笑了起来:“责罚?天子知晓你不告不署,且未降下责罚,谁敢责罚于你?你且说说,你这半年多时光,究竟去了哪里?”
杨熙面上赧然,低声道:“属下有不得已的苦衷,非是故意不就署办公,还望尚书海涵。至于去了何处...恕熙不便言明。”
郑崇看着这一别半年,外表气度都判若两人的少年,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为何昨日回来,不直接来见我?你离开长安许久,不知朝野变
化,如何只顾到处乱闯?”
郑尚书如何知道我是昨日返回长安?
杨熙瞬间便想清缘由,怪不得王愈特地对自己说起,郑尚书曾经专门去太学问他的下落,原是在提示自己,要赶紧来面见郑尚书!只是昨日自己一颗心全挂在丹青小姐身上,并未思忖此节。想来自己回到长安的消息,也是王愈传给郑尚书知晓。
听郑尚书的意思,当是十分在意自己的安危。杨熙又是羞愧,又是讶异,不由奇道:“蒙郑尚书错爱,熙真是感激不尽。却不知尚书却为何如此爱护属下?”
郑崇叹道:“我与你非亲非故,何谈爱护一说?真正爱护你的,是你的师傅若虚先生。若不是....若虚先生向天子讨要了一道豁免密诏,你早就被署内除官办罪了!你可知你不在署中之时,有多少人明里暗里首举你么?”
原来如此。
自己之所以能够逃过一劫,果然还是仰仗先生之力。却不知先生又是付出了什么代价,才换来了自己的平安?
“好吧,你既不想说,我也不再多问了。”郑崇看着杨熙心情沉重的样子,继续道,“今日你便正式归署,但先别忙着回归本曹办公,说不定你的职司,还要有些变化。”
“变化?难道郑尚书要把我调离客曹吗?”杨熙疑惑道。
郑崇摇头道:“客曹你是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你可知最先向我首举你不告不署,建议将你除职免官者是谁?”
杨熙聪慧无比,沉吟道:“难道是...沮尚书?”
沮辰是客曹尚书,也是杨熙的顶头上司,就算杨熙有什么过犯,他也应该为其遮掩一二。
如此绝情之举,只能说明这位沮尚书,根本没把杨熙当做自己的嫡系,只想快些撇清关系,免得被治个御下不严之罪。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但是如此一来,杨熙确实不能在客曹继续待下去了。
“那尚书大人要如何安排属下?”杨熙怅然若失。
郑崇不肯泄露天机,只是摆手道:“去吧,去吧,今日你先回家中等待,明日你再来衙中,上头当有区处。”
上头?尚书署贵为天子秘书,上头是指....
杨熙闻言震惊,再不敢多问一字,只是长揖再拜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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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旧日同僚的侧目之下,杨熙步出衙署,心中却仍在思想郑尚书方才的话语,不觉走到熙熙攘攘的坊市之中。
此时天已大亮,街市之上人流往来,骡马辐辏,一派繁华景象。
路过西市街口,杨熙忽然心有所感,抬头望去,一座二层的酒楼便在眼前,招儿上写着“清风”二字。
清风楼,是杨熙初入长安之时,曾经光顾的酒楼。
便在此处,他结识了一位生在胡地,住在宫中,却经常跑出来玩耍的少女。
少女姿容极美,但却不爱红妆,性情豪爽,但只在自己面前,却时时露出小女儿形态。
不知那尹墨郡主,在宫中过得如何?
她是否仍在与赵太后学习舞踏,王太皇太后是否还允许她出宫游玩?
一边思想旧事,杨熙一边信步走入清风楼中,下意识地顺着木梯拾级走上二层轩阁。
刹那间他只觉时光倒转,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
轩阁之上排开三桌,却只有一人,桌上空坛散乱,酒气袭人。
一位少女伏在案头,似已不胜酒力,红色襦裙如乱花堆云,覆盖席间。
店伙急急奔来,尴尬道:“这位客人,且去楼下坐地,这阁楼之上....有些不便。”
杨熙却恍然不觉,看着那醉酒少女,低声呼道:“尹墨...郡主?”
女孩儿听见响动,慢慢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泛着桃色的俏脸,不是尹墨郡主,更是哪个?
此时的尹墨醉眼迷离,比之往日少了两分英气,却多了三分娇憨。
“杨熙...是你么?”她星眸闪烁,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忽然支撑着想要站起,身子
却晃了一晃,差点摔跌在地。
杨熙再顾不得男女之妨,连忙伸手扶住她的腰肢,按住她的肩头,让她再坐下去,以免磕碰受伤。
“我...喝多了么?我一定是醉了....”尹墨郡主忽然吃吃笑了起来,“你不是已经走了么?如何还会回来?这只是做梦对不对?”
一边呓语,尹墨却又伸出手来,狠狠抓住杨熙的手,须臾也不放开。
杨熙心中长叹,知道这位少女对自己执念颇深,却不知该怎样劝解。
纵有百家万藏在胸,但对情之一字,他还只是初尝初窥,不知如何处断。
此前他只是不知为何尹墨郡主对自己青眼有加,此次海昏之行,他才终于知道原委。
原来早在尹墨未离匈奴汗国之时,小沁便曾对她说过幼时故事,那时尹墨已对小沁口中的“会哥哥”有了印象,对那个舍身保护小沁的少年钦佩有加。
及至来到长安,接到师父雷狼的密令,她才知道,师父让她接近的少年,那个若虚先生的弟子,便是小沁提到的那个“会哥哥”!
对杨熙来说,酒楼之上只是初见,但对尹墨郡主来说,初见之时,早已对他知之甚多。数次同甘共苦之后,尹墨更是将一颗芳心倾注在杨熙身上,甚至违了师父雷狼的指示,坚决不做对他不利之事。
可是杨熙却已心有所属,与丹家小姐两情相悦,直让这生于草原的豪爽少女尝到了心碎的滋味。
原本她打算与杨熙从此断了往来,再也不关心他的消息,但半年之前杨熙突然失踪,生死未卜,又让她止不住地担心不已。
她是匈奴的公主,又是大汉封的郡主,还是不多几个知道杨熙真正身份的人,又与杨熙一起经历过许多风波,她自然知道杨熙的失踪绝不简单,只怕是遇上了什么危险。
这段时日,只要能出宫中,她便四处打听杨熙的消息,可是杨熙早已不在长安城中,她又是质子身份,再出不得长安城去,却哪里打探得到?
她只觉灰心不已,不知此生与杨熙是否还能相见,便时时来这第一次遇见杨熙的酒楼之上,借酒消愁。这店家知她是宫中贵人,每当她来,只好将二楼清空,专门管待于她。
没想到今日酒醉之后,刚刚返回长安的杨熙机缘巧合也来此处,无怪乎她只觉是醉后幻觉了。
“不是做梦,我...我回来了。”杨熙看着尹墨泛着氤氲水雾的双眼,几乎不敢与她对视。
尹墨眼神迷离,显是醉得厉害,手儿自是抓住杨熙紧紧不放,口中呢喃道:“我不管是真是梦,如今又见了你....我...我好欢喜....”
杨熙只觉手心一片潮热,下意识想将手抽出,但却被反手被紧紧抓住不放。
“杨熙,你别走,我有话要说...有很多话要说...”少女红唇紧抿,眼梢下垂,泫然已带哭腔,一双醉眼似要滴出水来。
杨熙生怕她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慌忙将手抽出,后退两步低声道:“我与小沁回了一趟海昏故国,前事已尽知晓。如今小沁已回匈奴汗国去了,请郡主你放心,我仍记得之前许下的诺言,若有机会,一定为你争取返回匈奴的机会!”
少女不知听没听清杨熙的话,只是不住地呢喃:“杨熙,不要走....”
她有许多话要说,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想告诉杨熙,自从失去他的消息,她就找遍了几乎整个长安城,连脏乱的贫民窟、鱼龙混杂的烟柳巷都没有放过。
她每次路过尚书署,都会在左近驻足良久,期盼突然能够看到他的身影。
她多少次心灰意冷,到这酒楼来大醉一场,发誓再也不关心他去了哪里,但酒醒之后还是心心念念,念念不忘,想尽各种办法打探他的行踪。
之后又会来这酒楼一醉方休。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她挣扎着起身,向着那个朝思暮想却又似真似幻的人影抓了过去,却只抓在了空处。
她无声地倚门坐倒,两行清泪滑下脸颊,只说出一句低语:“明明是我...是我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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