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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番言辞激烈的话语,殿上众臣皆是一凛。
德不配位,必受灾殃,这话看似是在说杨熙不配身登高位,但何尝不是一语双关,在明讽天子不可任意妄为?
但当众人看清开言之人是谁,都选择了缄口不言。
若说殿上有谁有资格如此规劝天子,那非此人莫属了。
因为这人是当今宰相,王嘉王公仲!
王嘉此人,有才学,为人刚正,敦朴能直言,最重要的是起于太学,不属宗室、外戚一党,天子用其为相,便是想要制衡母族外戚和宗室势力。
但正直之人必有耿骨,对于天子为政之失,王嘉往往会毫不留情地指出,虽是一腔忠心,却经常会让天子都下不来台。
天子注视王嘉,声音隐带怒意:“孤的决断,王相有何异议?”
天子都用了“决断”二字,想是不愿让王嘉再做纠缠,但王嘉却不依不饶,高声道:“臣有异议!若是举贤荐能,臣嘉是不是也可保荐?”
好个王嘉,竟是丝毫不惧天威,竟敢直缨天子之锋!
天子大怒,几乎要发作起来,但看见王嘉毫不退让的眼神,终于还是忍住了怒意:“且说说王相要举荐何人?”
王嘉毫不迟疑,朗声道:“蜀郡太守鞠谭,平原郡人士,曾任许昌尉,为人公平中正,察考皆为上中、上上,官声人望皆佳,宜为尚书令。”
王嘉举荐这人,本就是外官要职,担任尚书令确比杨熙这个毛头小子合适得多。最重要的是,这人与王嘉并无一丝一毫私交龌龊,举荐此人显是出于公心,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天子刚欲开言,没想到王嘉继续奏道:“故少府丞宗伯凤,右扶风人士,为人谨慎细致,德行无漏,宜为尚书右仆射。”
好家伙,举荐一个还不够,他竟是连举二人,将中朝尚书的两个要职全占了!
天子再也忍耐不住,沉声道:“王嘉!孤敬你是宰相,你却不要得寸进尺!别人举荐的人不行,偏你举的都是忠贤能士?那鞠谭且不去说他,宗伯凤此人乃右扶风人士,不正是你的乡党?”
天子说出这话,已经是在明确警告王嘉莫要太过分了,但王嘉毫不畏惧,慷慨道:“我闻古之贤君名臣,举贤皆不避亲仇,宗伯凤此人堪当尚书仆射之职,与他是我的同乡有何干系?臣敢以官位性命担保,我荐之人绝不是是出于私心,你们呢?也敢如此否?”
说罢他环视一周,眼光扫过郑崇、夏贺良二人。
郑崇微微一躬身,趋退回班列当中,以示退让。
那夏贺良更是满头冷汗,连看都不敢看那王嘉一眼。
“好,好,好!”天子连说三个好字,冷声道:“那便依王相之言,命鞠谭、宗伯凤为尚书令、尚书右仆射!”
丞相之言,便是天子也必须慎重思考,不可轻忽视之,但殿上众臣,包括王嘉自己,没人料到天子竟然真的依王嘉所荐,拔擢了这两个人!
天子一言既出,这两位官员的命运便自此改变!
王嘉心中忽然有些隐隐不安,但天子已经给足了自己面子,此时便是一句话也不可多说了。
于是他立刻山呼万岁,拜舞回班。
天子应付完王嘉,又转向郑崇道:“郑尚书,如今尚书署中,还有什么职缺?”
郑崇不假思索,对答如流道:“如今选部尚书一职有缺。”
天子思忖片刻,道:“你既推荐杨熙,我亦知杨熙才能兼备,却不可令其明珠蒙尘,这选部尚书,便让杨熙填了罢。”
便在众人还沉浸在方才王嘉与天子针锋相对的震惊中时,天子竟又轻描淡写地将杨熙填了这个无人能够料想到
的职缺。
选部?
竟然是选部?!
不光是朝上众臣。便是杨熙自己也吓了一跳!
尚书署共有四曹,这四曹分别是左民、客曹、屯兵、度支四部,但在这四曹之外,还有一个选部,名义上是与四曹并列,但其实隐隐超然于四曹之上。
那是因为这个选部,职责便是负责举荐选拔千石以下的官员!
之前选部尚书一职不是被外戚把持。便是安排宗室担任。杨熙尚未任职尚书署之前,选部尚书便是高平侯王逢时的亲侄王磐,是外戚王氏的子弟,也造就了彼时千石以下的官员,竟有十之七八出自王门,或是与王氏有牵连的奇景。
后来司隶校尉解光弹劾王根、王况事发,王磐也因为是外戚王氏族人,受到牵连,被免官归宅。新任选部尚书叫做刘愈,却是宗室子弟,因此宗室势力因此开始抬头,新选官员人数最多者由王姓变了刘姓。
由此可见,哪一方掌握了选部,便能名正言顺地培植自己的势力,实在是个再紧要不过的衙门!
杨熙离京这段时日,选部尚书刘愈因病退去职,此曹主官便一直空缺,外戚丁、傅二族皆欲得此职缺,明里暗里用了不少功夫,但有王氏外戚把持选部的经历,天子实在不敢让此缺再落入母族之手。宗室暗弱,也无人敢某此官职。
谁料到今日天子轻描淡写,竟将如此紧要之职,交给了一名无根无底,不群不党的外臣,此事不仅出人意表,甚至可以说骇人听闻了!
早先便有人猜想,这杨熙将要受到重用,乃是得了天子青睐,可谁也想象不到,天子竟对其青睐至斯!
若说直接将杨熙擢为尚书令、尚书仆射,确有不合规矩之嫌,但是从尚书郎擢为尚书署一曹之尚书,品级只提了两级,薪俸也只是加了四百,虽是厚赏拔擢,但也算是顺理成章,并不突兀。
这更显现出今日这场拔擢,实在是早有预谋。
天子之谋,乃是阳谋,连方才慷慨陈词的宰相王嘉都默不作声,还有谁敢说个不字?
可就偏有那不长眼的二人同时出班奏道:“臣以为不可!”
众臣齐齐看去,这两人一是大司马卫将军、孔乡侯傅宴,一人是少府董恭之子,董贤之弟,执金吾卿董晖!
傅宴的女儿贵为皇后,身为国丈,又是外戚中的高位者,眼看家族费尽精力和资财都没有拿下的选部尚书将要旁落,如何不急不气?他出这个头,倒是可以理解。
但执金吾卿董晖为何也反对杨熙任选部尚书?难道他真的以为兄长是天子身边红人,便可左右上意?
其实殿上诸臣还是想得多了,董晖此时出头,只是不忿杨熙飞黄腾达而已,他一直想要迎娶丹家小姐,就是因为有杨熙存在,才一直没有得逞,此时看到杨熙得官,比自己丢官还要难受!
至于殿上天子做得这个局,只怪他见识短浅,却是真的没看出来。
天子冷笑一声,厉声道:“傅侯当我这个天子,说话作不得数么?莫非你也想学那故大司马、大将军王凤,帮着天子临朝断事不成?”
傅宴听得这番诛心之言,顿时心中大惊,拜伏于地,磕头如捣蒜一般,连称:“不敢,不敢!”
为何天子一提王凤之名,傅宴便吓成这样?原来先孝成皇帝一朝,王氏外戚把持朝政,那大司马、大将军王凤任职时间最长,也是最有权势之人,往往朝会之上,王凤立在君侧,众臣奏事不看天子,却看王凤态度。
最离谱的是,当年孝成皇帝欣赏刘子骏博学卓识有奇才,想要任命他为中常侍,都已经命左右取来了中常侍的衣冠,准备行拜官礼时,左右侍从之人却纷纷表示:“这事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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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让大将军知道,不可擅为。”
天子道:“这是小事,何必通报大将军!”左右之人却叩头力争,迫得天子将此事便告诉了王凤。
后面的事情举朝皆知,王凤认为不可拔擢刘子骏,本已板上钉钉之事便就此作罢,子骏便从此远离权力中心,在天禄阁编书数十年,大好年华便生生耽搁在王凤一念之中。
此时皇帝道傅宴要效王凤作为,便是指他有不臣之心,傅宴一个凭借姐姐女儿登上高位的外戚,哪有当年王凤的威势和能耐?登时便被吓得汗出如浆,告罪不已。
对于董晖,天子只是扫了他一眼,忽然问左右道:“中山冯氏、卫氏如何了?”
董贤心中虽然急这胞弟糊涂,但天子有问,不得不立即低声道:“已报冯氏已举族归上党,卫氏皆迁徙合浦。”
天子轻声道:“既然罪徒已徙,那失踪不见的小孩儿,也该找着了吧?”
董晖大惊,若不是天子说起,他都要忘了,搜捕逃走的中山王一事,职责还落在他的身上。此时此刻天子忽又提起,便是在寻自己的罪状了!
他吓得也是立刻拜倒在地,口称:“臣日夜着人搜捕锁拿,还未见那人下落,请天子放心,陈一定尽心竭力,务要将那人找出!”
天子嘴角扯动,便要狠狠申饬这不知事宜的糊涂金吾,但忽然看见董贤面有忧色,只是担心胞弟的下场,便又有些不忍,缓颊道:“好了,上天有好生之德,那小娃儿找不到便找不到了,随他去吧。”
董晖如蒙大赦,叩拜不已,至于杨熙如何,他哪里还敢管去?
杨熙在旁听得此言,心中也是暗暗高兴。今日上朝没有白来,比起自己得官得禄,更高兴的事是知道了天子已不再对中山王刘箕子苦苦搜寻,他在暖玉楼中藏身,却能安全不少。
至此,中朝尚书署三个要职尘埃落定,看着那御座上病仄仄的天子,朝堂上下净皆噤声。
杨熙未发一言,便被安了如此重要的职司,众臣皆侧目而视,无人再敢肆无忌惮地对他上下打量。
天子也似耗尽了气力,在董贤的搀扶之下,起身转向后殿,有侍者高呼退朝,众臣分班序列,无声退出朝堂。
回到起居殿中,天子赫然发现,祖母帝太太后傅太后,已经阴沉着脸,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到来。
如今朝堂之上皆是外家眼目,政令尚未出未央宫门,便已被后宫得知。
天子今日擢了三人,斥了傅宴,早就做好准备来受祖母的苛责,但没想到竟是这般快法。
祖孙二人相对而坐,便连董贤亦出门而去,不敢在侧倾听。
但天子没有想到,祖母傅太后开言,既不是责他当庭申斥傅宴,也不是怪他把尚书要职外放,没有留给外家,她上来便道:“听闻天子心慈手软,便要放过那逃逸在外的中山王?”
天子一愣,没想到祖母竟然说起此事。
“禀太后,孤只是觉得如今中山国已除,冯、卫二族伏法,所谓首恶已死,一个小小孩儿,说不定已经冻饿死在某处,实不值得再动干戈,找寻此人。”天子斟酌道。
傅太后忽然勃然大怒:“一个小小孩儿?你可知这一个小小孩儿,能带来多少变数?他也是高宗皇帝的子孙,宣帝的子孙!你现在做了天子,便忘了在定陶的时光了么?四王夺嫡,你胜得很容易么?如今你如刘骜....先帝一般无所出,你又知不知道,多少人正看着这个位子垂涎欲滴?!我为何力主要夷中山宗室全族?不还是为了你能坐稳天子之位!那可是谋叛之心啊!你倒好,只知效那妇人之仁!”
天子默不作声,只是深深拜下,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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