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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口一紧,即墨星那划在半空的短刀陡然脱手,呼旋着飞向远,猛地插进一树老梅的枝干之中。少年叹口气,上前拔下短刀,在树干上皲裂开的口子上刻下几个字:
“云沉起雾,人死还沙。”
写下最后“沙”字一笔,即墨星退后几步,看着两行歪歪扭扭的字迹,忽然觉着天亮时刻已然近在眼前,此时写下此言,未免心中苦涩,便弯腰捧起一大团雪扑在上面。只见散雪纷纷四落,那“人死还沙”四字依旧一笔一画地嵌入树干中。
金马一声嘶鸣,远见天边,红霞撕开云层,一轮薄日向大地呼啸着压下来。少年双眼闪过一道凌厉微光,“刷”一声收刀如鞘,纵身上马。金马扬起四蹄,迎着曙光向梅丛深处奔去。
只听“铮”一声嗡鸣,白玉箫猝然刺进层层乱枝之中。清卿抓住满是尖刺的枯梅,“咔”的一响,大片脆而坚韧的枝干应声而断。
清卿顾不得丛棘如飞针般掠过自己脸颊,偏是足下踏住一干,上身几乎平躺探出,艰难地转过一个奇怪的角度。便是此时千钧一发,左臂抓紧高枝,右手持箫猛地向外一勾,这才听那“铮”声鸣起,将子琴远远隔着寒气的琴音挡在绮雪身前不过方寸之处。
绮雪听得琴音近前,赶忙回鞭来探,不料自己正补着半个身旁的空缺,急速奔回已来不及。只见白玉箫倏忽从树影交错中闪出,这才软鞭入手,松下半口气。
清卿只道自己已然挡住绮雪方位攻势,却心下暗道“不好!”赶忙纵身向高处跃去。可那纵横相错的老树枝丫仿佛密密麻麻的笼子,清卿方才一下跌入,此刻再难破出,不得不聚起一口气,心中呵声“破!”脚下踩稳一棵勉强未曾断裂的粗干,凌空上跃。
那挡在头顶的细小短枝接连发出脆裂之声,不过片刻,清卿衣衫便划出一条一条口子,连侧脸和手背也挂了彩。
终于上到梅树顶端,却听得最高处枝干咿咿呀呀地唱起戏调子,一声呻吟,便空坠入茫茫雪地。
清卿此刻简直恨不得生劈了这临阵逃脱的梅树,眼见自己已然踩空,四周再无着力之处,只好一式“万岁枯藤”,将木箫竖在手心。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人树相撞的声响——
子琴不由停了琴,其它令狐几人也不由得暂缓出手,纷纷向这可怜的梅树看来。
众人见白玉箫无坚不摧,被清卿生生砸进那碗口粗的树干,把这颗不知几百岁的先人劈裂开两半。静默一刻,梅树溘然长叹,只听得“轰隆”一响,两侧断树齐刷刷沉下身,沉重地磕在雪地里。
“可惜一棵好树!”子棋夸张地捂着胸口,高声哀叹。
不敢空躺在雪地揉着伤口,清卿不顾扎了满身的倒刺,赶忙急速站起,扬着满身霰尘立在原地。还没站稳,便听得师父的琴声泠泠,已然近在自己眼前。
木箫奋起直下,慌乱之中被清卿紧握在手,迎着这迫在眉睫的攻势。只是此刻耗尽了力气,清卿手心始终颤抖个不停。忽见那木箫一个不稳,骤然高吟,脱开清卿身前飞入半空。
清卿就直愣着立在原地,也不去捡,也不闪躲。
没了师兄在旁,这令狐五人的“梅花阵”,果真是练不成了。
清卿望望绮雪,绮川望望绮琅,子琴与子棋相视一眼,无言苦笑。清卿走上前,弯腰想把白玉箫重新捡回来。就在手指触及冰凉箫身的一刹那,顿然听得,一阵曲律悠远而熟悉,踏着一步一步散乱梅枝走近。
凝耳细听,那旋律却是古朴绵长,夹杂着北漠烟尘气——
清卿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树栖霜,沙歇雁。风月不见,北客自怜,谁识曲中闲?”
眼看着即墨星横笛口边,长长睫毛微闭着,长发被冬日冷风吹起。清卿不由得捂住心口,回头望向师父。只见子琴眯起眼,抬头望着少年笛声飘扬的沉醉模样。
犹记得三人被狂沙困在破庙那晚,星星每想要吹到“谁识曲中闲”一句,总会吃力地撅起嘴唇,憋得腮帮子鼓起,坚持到脸色青紫也吹不下来。
清卿隐约忆起,当时彻心大师曾言——
曲中有闲意,需得闲人试奏闲心。
今日再听,却觉得那笛声悠悠荡荡着飘向高处,音调自然一转,即墨星手指转开,嘴角竟露着一丝微笑。行路雪中而笑容平淡,只怕旁人怎样也想象不出,这等舒闲之曲也曾需要百般内功气力。
果然。每日自己与师父习琴,星星总是坐在不远处,仿佛睡着了般不理不睬。今日吹出此曲,果然是凝神细听之间,便将那曲律术法全然学进了心里。
清卿苦笑,眉头一皱,孤自闭起眼。
那笛声楚楚,离这一片空荡荡的“梅花阵”越来越近。不知怎地,清卿双掌合十,口中喃喃道:“求求保佑……不要……”
但似乎没人听见清卿独自低语。
即墨星每走一步,身旁两侧的路边之梅都仿佛顷刻被那笛声唤醒,摇摇散散,抖落下满树林霰。待笛声离开,那些老树便微微颤动几下,沉寂地回了静立位置,好似再次进入无边无尽的梦乡。
少年走入梅林,径直立在令狐掌门身前,躬身行个礼:“掌门见笑了。”
子琴眸中闪过一瞬惊讶,很快微笑着伸手,示意他回身。似乎并未介怀即墨星每日听琴暗学之事,令狐掌门坐在琴前抬起头:“记得你初来夜屏时,笛曲每需暗气之处,总会吹着磕绊不流利。想不到短短几日,便已有了这样大的进步。”
微微欠身,即墨星垂目道:“多谢掌门未曾介怀弟子是外来人,弟子失礼,心中惭愧。”子琴轻轻一挑眉毛,表示不必在意。听得少年紧接着道:“弟子在北漠时,也曾见过古书中《梅花三弄》的谱法,不知弟子可否试奏一二?”
“不行!”
清卿脱口而出,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呼吸便已急促不停。众人尽皆回头,不知她是何意。深吸一口气,清卿这才淡淡地道:“弟子先前与三王子试奏一次,并不甚理想。”
“无妨。”子琴似乎略感不解,“今日并无真正生死攸关的危难,只是自行试演。何况……”抬头向师弟方向一望,子琴眼中含笑,“今日子棋也在此,或许可为即墨三王子指点些许。”
即墨星低头一笑,拢起袖子,向令狐子棋一揖至地。
顾不得什么礼法规矩,清卿向星星瞪一眼,转身便走。还未迈出一步,便感到侧身一紧,青袍袖摆被星星紧紧抓在手中。那本就破开的青袖禁不得这一撕,险些把清卿半只胳膊都扯露出来。
即便如此,少年依旧不放手。
清卿回过身,用自己也没想到的声音厉声一喊:“放开!”星星立在原地,修长的五指映在青袍丝线上,用深邃的眸子盯入清卿双眼:
“你不相信我?”
清卿手指裂着口子,握紧了粗糙的木箫。低头沉吟间,不由得向师父望去一眼——
师父的长发被束在玉冠,袍摆落琴,低头淡淡思考些什么。
不再犹豫,清卿反手脱开即墨星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手腕翻转,掌心朝上递在他眼前。星星终于绽开一笑,细长的五指握紧她手,足尖轻点便跃上梅枝。便在少年发足点雪一刹,清卿在心中暗声道:
“你要我信你,是你自己说的。”
只见子琴缓缓落手丝弦,左手拇指摁于一音,右手拨起,泛出一阵巧妙的双音同奏来。即墨星高立梅枝,弯刀转个弯,便用刀鞘挡住。清卿斜靠枝干之下,纵身雪地滑过,白玉箫俯身便推开那琴声低吟。
心领神会,毫无破绽。
子琴默然点头,却忽地在心底涌起一阵苦涩。清卿与这少年朝夕相处不过几月,出手之时,便已然到了那无需回头便心心相通的地步。那少年方才低声一问,在子琴心中想来,答案明晰不已。
清卿信着这即墨家的孩子,都快舍出自己的性命。
仿佛十指顺着心意,弦上接连滚出愈发艰难的音符。想起师妹仍在立榕山时,每日便是醉心钻研那王羲之所作的《笔阵图》。只是子琴没来得及告诉她,那“笔阵图”用剑之时,其法专注自身——用于身前时势不可挡,却抵不住身后难防。
而这白玉箫无坚不摧,正应了《笔阵图》的凌厉攻势。
清卿自然也深知自己术法命门。此刻即墨星就在自己身后,一人高立梅枝,但清卿丝毫不回头。
望着二人雪中弄梅而心照不宣,子琴心头百感交织,只觉凝视清卿之余,总有说不出的难受。左手一抹,双指在琴弦滑出一道长长余音。
便是在琴声散出一刻,子琴突然听得不远处似有雪尘扬起。心下一惊,恍然停了自己出神已久的思索,猛地抬起头向远处梅树一望:竟是二人耳听着嘈嘈切切的接连滚音泛出,终于逐渐抵挡不住。
清卿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即墨星身前。
子琴熟透了清卿的性子——若有危险近身,清卿一定是横在最前,第一个倒下的人!
此刻随着自己手下的音律难度渐增,二人开始左支右绌,使不开那“梅花三弄”的阵法。清卿勉强稳住身子,拼了力气要护着少年。那“梅花阵”一步踏错,眼见又要摔在地上。
可即墨星似乎独自听琴入了迷,对快要扑进雪中的清卿不理不睬。
察觉一丝不对劲,子琴猛地睁大了眼,逼迫自己从琴声愁绪中回过神。瞬间明白过来,骤然停手,却早已来不及。刹那间,听得“刷”一声尖厉声响,搅乱了自己手心流淌不断的琴音。
少年弯刀出鞘,借着琴声之位点起,片刻便纵身跃在令狐掌门身前。
就在刀光闪在眼前几寸之处,子琴才恍恍惚惚反应,自己方才无心奏出的,是自己遗落在北漠的金弦曲调——
雁落平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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