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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湖面比想象得还要宽阔许多。茫茫逸鸦漠之中干旱而少见水源,不想其中却藏着如此一块天工雕琢而成的碧玉,日光打下来,澄澈得都能看见几尺之深的湖底。
清卿每日抱着那湖底捞来的大石头,拍来敲去个不停。
石头抱在怀中,初几日,清卿只觉得冰冷。像是个两个不能言语的老友,见面虽有千万心绪,却尽皆闷闷地堵在心口,怅然不能相说。也不知在湖上晃晃悠悠地飘了多久,清卿只是不分昼夜地盘膝而坐,石头表面的棱角渐渐淡下去,内心也似有了温度一般,丝丝缕缕的余热散入手心。
没用多久,这大石上上下下的宫商角徵羽,都已被清卿烂熟于心。
小舟本也没什么歇息之处,清卿困了便趴在大石头上歇一会儿,醒转便继续轻轻巧巧敲个不停。湿冷的衣衫都已被沙漠烈日烤得干透,身周各处刀伤竟也奇迹般地愈合、结痂,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好转。
公输逸虽不言语,看着清卿脸色一日日红润,心中却也不禁暗自奇怪:“这般重伤,竟也不过几日之间便快要愈合,莫非真是冥冥之中,离烛石神有了新的旨意么?”
熊熊烈火炙烤着沙地,公输逸把小舟拴在岸边,口中低声念着什么,一边将诉诉翻转过来,趴在火中沙滩上。诉诉背上的毒簪已然拔出,然而伤口之处,仍有黑紫色的血脉如蛛丝蔓延,清晰可见。
公输逸用力压住她胳膊,抬脚踩在诉诉后背上,猛地全身下沉。只见诉诉先是剧烈地咳嗽几声,随即“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来。
不想偏远沙漠之境,却也有这般治毒疗愈的秘方。
殊不知,沙漠中蛇蝎毒草之类最是常见,因此逸鸦漠上至王子公主,下到迁徙牧民,都对这代代相传的火治毒伤的法子了如指掌。许是刚才公输逸用力过了劲,诉诉咳出一口血,便趴在舅舅怀里,大哭不止:
“舅舅……我胳膊疼!”
“是不是方才用力扭伤了?”公输逸低下头,看着被诉诉紧紧抓在手中的肩胛骨,眼中闪过一瞬难得的温和神色,“诉诉不哭……舅舅给你揉揉。”
清卿远远坐在舟中,只觉得烈火的热量已然传递在自己身周,暖融融得又减了一分痛感。那红彤彤的大火窜起三四尺高,摇曳火光映照在诉诉脸上。年幼的女孩却丝毫不惧,躺在舅舅怀里,咂着小嘴睡着了。
望着火中最热烈的光影轻快跳跃,清卿不知怎的,一行泪水从眼中流下。
手中敲石不止,寂静深处,清卿悄然“叮咚咚”地敲出一串三连音来。今夜月色格外清晰,似是每一颗星星都向着大地望过来。清卿抬头笑笑,一串旋律从手中散入静谧的夜空,却怎也止不住泪珠儿一串一串,全然打湿在血色浑浊的衣襟。
“风月不见,北客自怜,谁识曲中闲……万千羁旅之愁绪,凝聚于日月倾泻之中,当真不愧是三王子的“绛河”啊……”
清卿本全心全意地沉浸曲律之中,全然不知自己手中淌出的是什么曲子。听得公输逸突然一句话,这才猛地回过神。流畅舒缓的旋律骤然中断,清卿凝视着自己的手——
自己无意间奏出,真是那曲熟悉的《绛河》。
公输逸凝然望着自己怀中那块石头,一股寒意从眸中射出,像是要从一曲音律不断找出三王子的踪迹来。过了许久,眯起眼,微微叹口气:“用一个儿子来作交换,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你说什么?”清卿一惊。
“哼”地冷笑一声,公输逸转身走开:“逸也不知道那白玉箫中的谱集究竟是什么。不过,你和你的箫,不值得老掌门用一个儿子去换!”说罢,沙岸上熊熊燃烧的巨火噼里啪啦地爆出零星火花,随即转眼片刻熄灭,整个逸鸦漠又重新陷入无边黑暗之中。
星星,难道你写下那句“云沉起雾,人死还沙”,便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动心不过是一场交换么?
话说清卿虽辗转反侧,纵是想不通公输逸言中之意究竟所指何意。想要向前追问几句,见他面目冰冰冷冷,像是无垠广漠中一块寒冰无异,又自行打消了这般念头。
只是提起舒缓之间,不由察觉自己气息顺畅,丹田中的气力似乎还在这大石奏曲之中进步不少。
自己听音的术法也是愈发精进。不多时,就连公输逸摇橹水面的波纹细声,清卿都能在大石上暗自敲出那相同之音来。握着白玉箫,清卿静静感受着一霎之间,自己的内力从箫尾传到箫头,力气舒缓而遒劲,心下只道是这些日子练功勤谨之故。
只是这些进步之处,清卿从未在公输逸眼前显现出来,不过自己日复一日地抱石不停。
“娘……诉诉害怕……”
听得这一低声呢语,清卿猛地惊醒,一下子从抱着的大石头上直起腰来。定睛一看,诉诉立在舟尾,幼小的身躯摇摇晃晃地站着,嘴里不知在默默说着什么。
公输逸侧卧船头,和衣而睡,似乎并没听见诉诉口中喃喃。
清卿在黑暗中转过头,诉诉仍是背对着她,面向辽阔湖面泛起的清影,不知为何,低声轻语不停。只是那些话好似梦中所说,断断续续,清卿纵是凝神于耳也听不明白。小心着不让小舟晃动,清卿悄悄来到诉诉身后,问道:
“诉诉,你在怕什么?”
诉诉不理会她问的话,僵直地站着,半只小脚已然探出小舟边缘。口中仍是小声重复着那些清卿已经听到的话:“娘,诉诉真的好怕……那些眼睛都向诉诉看个不停……”清卿听到此处,心下暗自一惊:许多眼睛,莫不是师父不许我睁眼看的那面千眼墙?
倒不知道那武陵墓主人的“千眼墙”究竟令人毛骨悚然到了哪般地步,只是子琴不许清卿看的东西,清卿想来,自是要吓着孩子不可。于是一把揽过诉诉到自己怀中,凑在她耳边轻轻说:
“诉诉不怕,令狐姐姐在这儿呢,这儿没有眼睛……”
只是诉诉像是浑身定住不能动一般,被清卿一拉,先是左右摇摆不定,随即“扑通”一下,险些一头栽在清卿身前。清卿只觉一股凉意漫上脊背,握住诉诉小手,宛若湖底石块般冰凉。
清卿忽地感觉,诉诉这样僵硬的模样,像极了公输逸所制作的的玩偶之一。
诉诉虽是身子倒在清卿一侧,却并不转头,双眼仍是直勾勾地往湖面更宽阔处望去。“娘……”诉诉又浅浅地叫了一声,“那墙上有好多人,娘说过,这样她们就能一直陪着诉诉、看着诉诉……”
“那里面有深山里来的人,还有和姐姐一样,也姓令狐的人……”
也姓令狐的人!
不知是童言无忌,还是诉诉亲眼见过什么——不想武陵墓主人在比试中所收藏的战利品,竟然有立榕山上清卿自己的前辈中人!清卿只怕诉诉梦魇越陷越深,便抓住她肩膀,赶忙提高了声音,摇晃着诉诉幼小的身子:“诉诉,这是个噩梦,快醒醒!”
小女孩的双臂奋力摇晃不停,仿佛急于挣脱清卿束缚的怀抱。推搡半刻,竟是一边叫着“娘,诉诉害怕”之类,一边咧开小嘴,咯咯笑个不停。
笑着笑着,鼻涕都流到嘴里,却仍手舞足蹈,好似片刻间便要坠进大湖中去。
“诉诉!”清卿用力一拽,向把她拉回现实中来。
谁知诉诉一下吃痛,忽地停了笑声,缓慢转过头。诉诉的双眼圆圆地瞪着,亮晶晶的黑眸子散发着夜明珠般刺眼的光芒。诉诉嘴角咧在红扑扑的脸颊两侧——
那是小女孩平时笑起来,绝不会有的弧度。
此时的诉诉站在清卿身前,不知当初那个被一柄折扇飞去便吓得大哭的小孩子去了何处,像是个没了躯壳的灵魂,一下子挣脱了清卿的怀抱。清卿被这诡异的情形吓得呆了,一松手,还没反应片刻,便被诉诉大力一推。
女孩的力道比想象中还要大上几倍。虽不至伤,但清卿一个不防,险些后仰在小舟船板上。
还不等清卿叫出声,诉诉忽地双脚并起一跳,全身都摔进半沙半水的湖岸上。可女孩不过眨眼之间自行爬起,向着离小舟越来越远的大漠深处跑走了。
清卿根本顾不得回头叫醒公输逸,便提起一口气跃下小舟,拔腿向着小女孩背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逸儿。”不知什么温婉的嗓音响在耳边,身周也被一股轻柔的力量来回推着,“逸儿,快醒过来!”公输逸睁开眼睛,才发觉,炙烤的日头散在自己身上,天已是大亮。
揉揉眼,不知自己为什么一觉睡到了这个时候。
“逸儿!”方才温柔的声音中夹杂了几分焦急,公输逸这才回过头,发现杨诉姊姊正挺着肚子,立在自己身旁。另一叶小舟被挂在不远处,想必是姊姊修复百音琴归来,不知怎的在此处发现了自己。杨诉眉头微蹙,焦急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公输逸展展身子,只觉得自己使不上力气似的,浑身上下酸软难受,眼皮子也仍然上下打战。勉强打起精神,向杨诉道:“逸刚拿了令狐妖……令狐家的弟子,应该和诉诉一起睡着……”
最后一句话说道末尾,公输逸不由得停下了语句,茫然地望向舟尾。杨诉也顺着他的目光一道望去——
只见小舟上空空荡荡,只有一块大石静立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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