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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没喝到,嘴却烫着了。
雎宁缩回脖儿,脸上笑容牵强,不知道该怎么搭碴儿。
万贵妃却兀自自拿手叩击着椅搭,笃笃的,脆冷的,提拎人心,“你是家里的垫窝儿?”
她问的是这具身体。
但这壳儿雎宁才待了镇日罢了,除了知道是掌灯,旁的什么都不晓得。
怕被下套,又怕回答迟了遭万贵妃疑心,雎宁只能一咬牙根,赌徒式的摇了头,“哪能……爹爹最疼她了……”
话没说完,是雎宁又嗽了起来。
但这次,雎宁是故意咳的……
话嘛,便是要这样,不必说尽,半吞半含就能引人遐想,构造出自己笃信的一番说辞来。
果然,万贵妃没一点计较的,那双碧清的妙眸甚至浮起一点怅惘。
“是啊,垫窝儿总是最受怜疼的,至于大的那个,来时受尽了父母的期待,也在父母期待中拔个儿,自然没甚么遗憾的。剩下中间那个,不尴不尬的杵在那儿,就跟凉席冒出来的尖茬儿,时不时刺着人闹心,起先还顾念着些情分,但久了,也就只剩下逼得人想要拎出来的多余。”
雎宁知道,万贵妃为何会这么说。
因为万贵妃便是他们家族中,不尴不尬正正中间的那个。
也正正是因此,万贵妃当年为了贴补式微的家族,曾操起水袖登台卖唱。
就是这一卖唱,遇见了李瞾,成了李瞾的侍妾。
陪着李瞾从交趾一个边陲小国的郡王,到如今泱泱亘朝的帝王。
雎宁想得深,不由捧起盏。
急急咳嗽间,微翘的小拇指,又一次不经意的落进了万贵妃的眼里。
万贵妃眯缝了眼,眼珠发出冷冷的,明珠一样的光辉。
光辉再一次照在了雎宁的脸上,却又仿佛透过她瞧什么人似的。
因而,刚刚还凌厉的喉咙轻软了下来,带着一股莫名的、万贵妃也没察觉到的怅惘。
“可怜见的,好好回去养伤罢。等年岁足了,领了浩荡皇恩就出宫,自去过当家奶奶的快意生活。”
出宫。
历来宫女但凡不犯事的,都得熬足九年,熬到二十岁方能出去。
而自己重生的这具身体,看样子和她差不多大,十七八岁的架子,也就是说,约莫还要两三年,自己才能从这吃人的皇宫里出去。
可是,雎宁现在就想出宫。
她要告诉爹爹她活了,告诉爹爹不要彻查她的死……她不要他们替她讨回公道,她只要他们平平安安。
但是现在她能去哪儿?
泥菩萨过河,她甚至连翻身都困难。
人就是这样,越是临到了险境便越激发出无限的急智,雎宁在皇宫里虽然一直做着架空圣人,但在一处待得久了,也多少晓得些门路。
譬如越过延福宫外的拱辰门,一直往西走,走到金水河畔,再往北就能到永顺北门,那里鲜少有宿卫流连,因此生了不少的杂草,扒开那些杂草,里面就是一个豁口。
只要再挖开点口子,一点点的口子,她就能逃出去。
雎宁躺在床上,正觉前途一片光明,门外溜过一串脚步声,捎搭若有若无的一句,‘官家下旨彻查章家’。
李瞾彻查她家作什么?
是因为自个儿遗体的事?
还是因为没她作质,要将她家一网打尽了?
雎宁从床上拔了起来。
没料就这么陡的一下,身上那些潮热,一蓬蓬,浪涌似的奔上了头,涨红了脸,也发黑了眼。
雎宁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没栽倒在地上。
等缓过神来,那点声早循着廊道走远了。
“等,等等……”
雎宁听到她那被烫坏的喉咙,像塞了无数的沙砾,融进婆娑的树丛里,满房间的暗嘎。
谁能听到?
谁都听不到!
雎宁顾不得崩开的伤口,打开隔扇追了出去。
凉风习习,吹到发热的身体上,又冷又凉爽,又热又难受,发黑的俩眼,瞅着那檐上摇荡荡的灯,一圈又一圈,圈圈紧箍着脑,又晕又涨。
雎宁忍不住趔趄起来。
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脚上一滑,不晓得栽在了哪个杂草丛生的旮旯地儿,雎宁霎然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夜色浓稠,黑得雎宁一阵眼瞎,只知道面前那阶是白玉铸的,抚上去凉阴阴的匝人心扉。
雎宁忍不住颤了下。
就是这一颤,颤得枝叶摇晃,括辣松脆的响。
“谁?”
雎宁抬起眸。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的雾,像是被谁泼洒的羊乳,酽白浓稠,沌沌弥散在空中。
雾里有盏灯在摇晃,巴掌大小,像坠落下来的金盆,发出一圈迷滂滂的光晕。
光晕渐渐大了,从巴掌大小,扩成盘子大小。
是灯——愈近了,脚步声也愈响了。
雎宁脑子昏沌沌的,艰难抬起眼。
雾融化了开,露出一个人儿。
锦白裙裾随风涌动,划出一道邃远的星河,星河上是他持着的灯。
灯火馨馨,从下颏儿往上照,托出他唇瓣的锋棱,向上扫的眼微睐着,就着金色的光,一张脸像戴了个赤金面具。
风陡然吹了过来,星火跳动,黑洞洞的天地间,那张脸若隐若现,仿佛是沉进了池底的珠玉,隔着一层水波荡漾的摇摇光和影,灿烂辉煌的撞进雎宁眼里。
嗵嗵嗵、嗵嗵嗵!
雎宁听到自己急跳起来的心。
她更听到自己发烫的喉咙,挤出一串零碎的音调,“仙……”仙人。
仙人低下头,生动的脸上是佛龛里刻板的神像,慈悲而冷漠,“你看到了?”
雎宁想,仙人果然是仙人呐,说出的话每一丝儿都冒着凉气儿。
但即便是这样,也叫人心生不起一点不悦,反而更多敬畏。
雎宁不由扫了喉咙,想尽力使自个儿的嗓音听起来庄严膜拜,可惜,才翕了口,‘哇’的一声,血吐了出来。
通体光洁的玉阶生生受了这么一滩污秽。
污秽也就污秽罢,偏生这时没有风响,偏生这时灯笼照亮了这血,偏生这血摊在上面,还‘啵’的一声,响当当冒了个泡。
雎宁只觉得丢人丢大发了。
不过也还好,只是吐了口血,冒了个泡,没有冷水遇热油似的血花四溅起来。
不然谁沾了谁膈应。
结果,身子摇了摇,脸朝黄土背朝天的,雎宁直直把脸扣进了那滩血里。
像刚被人杀了似的,雎宁还很应景的,细胳膊细腿抽抽了两下。
果然,话不能说太早,人不能活太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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