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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那宫胜一路回了自家在宜春里的小宅子,卸了甲,换了日常的宽袖布衣去临街的铺子里洒几个银钱,吃了一碗的云吞先裹了腹。
饭饱之后,宫胜寻思着不忙去太仆府那里报到,文书呈递毕竟不会那么快,反正无事可做,于是他宫将军决定逛街去也。
北去宜春里是城东郭小市,所以说小市只是和城西的大市西市相较而言。其实小市一点也不小,守着洛阳城东,东面青、兖、徐、扬、冀、幽六州商旅,尤其是当初杜武库主持修建的富平津黄河大桥也在洛阳东边,这小小的小市想不繁华也是不能。当然小市也叫做东市,或者从它的官名叫做朝阳街。
宫胜一路边走边看,小石街的石板还是坑坑洼洼,当今河南尹乐广治下的路政从来都不肯认真打理东市的路面。
宫胜随意一脚踢飞一块石头。那石子骨碌碌的一路小跑,啪,撞上了人,一个横卧路边的饿汉。那饿汉睁了眼看看宫胜,眼睛里满是浑浊,然后他又蜷了蜷腿,双臂搂在一起,挪开了目光看着一旁的云吞铺子发呆,目光很呆滞。
穷人阿。。。宫胜感慨着离开。
“包子便宜了,便宜了。”小二的吆喝声间或响起,伙计一早摊开了店铺前的小饭桌,身后挂着的匾额上写的是“三哥包子铺”,宫胜并不停留,继续向前去。
前方的茶馆还没开张,写着“大碗茶”几个字的布旗无精打采的悬在屋檐上伸出的杆子上,狮子头衔着的铜环把手安静的等着敲门的人。
左面是丝绸铺子,牌匾上落着“锦绣人间”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字写的有些刚健,像是刀枪出鞘,不过普通百姓也没这份书法的眼力。一样的打烊中,毕竟丝绸这生意也和茶水一样,大早上的没什么人光顾。
继续向前,又是几家张罗营生的小馆子,并州的刀削面,宁州的米线,益州的云吞,豫州的面片,雍州的饺子,凉州的拉面,扬州的炒饭,冀州的火烧,兖州的烧卖,青州的煎饼,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拉面勒,拉面勒”,那店门口的师傅一边双手上下左右的甩着面,一边吆喝着台词,当然主要是靠师傅的一手功夫揽客。
后面一家是经营刀削面的,师傅一手提了长长的面带子垂在热腾腾的大锅上方,一手用刀一片一片的把面带子片下来落到煮开了的锅里面。
凉州面和并州面这是打起了擂台,两位师傅早就交手不知多少次了,通常也不过是互有胜负,总是难分个高下出来。
一路走走停停,过了运河,就来到了典巷。
所谓典巷就是典当巷子,顾名思义而已。最初是朝廷设置,本是帮助百姓周转一下资金,于是朝廷官员、士林名流纷纷解囊设立典当行。洛阳的道人、僧人也在此设立典当行,算是积一桩公德善果。
然而事有不谐,渐渐的这典当行业也变成了一门赚钱的营生,家家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店。商家开的吃人,贵人开的吃人,官员开的吃人,朝廷开的吃人,出家人开的还是吃人。
菩萨脸孔阎王心,当儿当女当媳妇,这就是老百姓口口相传的典巷。
宫胜在典巷漫步,两侧的当铺或大或小,制式却大多显得质朴。招牌上写着“普度众生、慈悲为怀”的,那是佛教徒开的;那些招牌上写“又借有贷、福祸相倚”的,当然是玄流人物开设的;如果牌匾上写了“泽被苍生、正大光明”的字样,那么当是朝廷开设的老字号。凡此总总,不一而足,典当行业在如今大晋之盛,不愧为盛世第一等行业。
大清早的,宫胜已经吃的很饱,但在这大晋盛世却总有些人一早儿就揭不开锅了。不远处一家典当行的门口,正上演了一出好戏。
宫胜走过去看见,一个年轻的男人个子高高瘦瘦的,一脸的猥琐,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粗布衣,站在典当行的门口正在和一身灰色长褂的伙计交接。
那年轻男人拿出一块玉质的物品问伙计:“师傅,您看我这祖传的玉符,您看这能压多少钱?”
宫胜看见那男的脚上的鞋已经破了边,家境必然是很困窘了。
那伙计抱着双臂歪着头看了看,然后摇头说:“嗯,这成色真是,真是不太好,品质在那呢,差不多一贯钱。”
那男的哆嗦了一下问伙计:“大哥,您看能不能多点?”
伙计摇头说:“兄弟,就你这玉,你去别人家,顶多给你八百,我看你人还行,就觉得你能还上,我作价给你一千,不然你去别人家看看,你看他们给你估多少。”
伙计心理却在想着:嘿,都是道上混的,特么还想着抬价,也不照镜子看看,娘的,给你一贯钱,老子再卖个二三两银子就稳赚不赔了。(一两银子=一贯钱=一千文钱)
那男的看看手里的玉符,咬咬牙问伙计:“可以典人吗?”
伙计一愣,这小子上道啊,然后换了笑脸说:“那要看你典出什么人了。”
那男的咬着牙继续说:“我家里婆娘,十七,去年刚过的门,没生养过,哥,你看能压多少钱?”
伙计神情平静,但眼睛里有忍不住的莫名得意神色,他对那男的说:“年轻的小娘当然是可以典的,不过呢,要看成色,一般上品一二百两银子,中品四五十两银子,下品就只得十贯二十贯钱了,你家的婆娘还没生养过,估计怎么也在中品。”
小娘子当然可以出典呀,卖到宜春院里也是不亏。就算赎回去了,质压的时候吃用我的,我用用小娘子的身子有何不可?虽然肉要给老板吃,自己还是能喝汤的嘛。伙计看着那来客目光自然的柔和起来,心理盘算起他家婆娘成色如何,床上摆布起来如何。
那男的再次哆嗦起来:“有五十两?”
伙计笑道:“要是中上品也就是四品才有五十两的价格。”
嘿,四品的货转手出去就是一百两,中间还能自己玩玩过瘾,伙计心里面偷着笑。
婷婷呀,别怪我,咱家穷,我欠了这么多钱,不卖了你怎么还呢?你身子真的不错,人也温顺,但我养不起你了,你带来的那点嫁妆才二十两银子,根本不够家里花的,不是我的错,我必须卖了你换钱!
只听那男的说“哥,你等我,我这就回家带我婆娘来,您给我看看她值什么价钱。”
只听那伙计说“好说,好说,你尽快,今儿我当值,别人未必给你这么公道的价格。”
伙计阴笑着,心理在想:快点带你女人来,老子真特么想当着你面验货,看你啥反映,哈哈哈哈。
此时宫胜已经走开了,他并没有再看下去,左右是要卖老婆的,这在大晋盛世不稀奇,真实的老百姓就是这样,名士们吹鼓的所谓比拟唐虞的德政,反正他宫胜行走人间二十载是没见过的。
到了午时,回到家中赋闲的宫胜听得门被拍的框框响。
“应龙,应龙,在呀?”
听那声音就知道是射声营功曹从事公孙策到了。
宫胜开了门,果然是公孙策。
“吃了没呢?”
“没,正愁吃什么呢。”
公孙策一手勾着宫胜的肩膀说:“走,一起,已经约了义元。”
公孙策与宫胜边走边说,“听说昨晚是你擒了贾南风”,公孙策说着对宫胜竖起大拇指一比,“厉害!”
宫胜一笑:“嘿,这个倒是真的,但你说大功?”,他摇摇头,那意思显然功劳可是谈不上。
“怎么,没挪窝吗?好处落别人头上了?”
“挪了,放心,嘿,被一脚踢出翊军营了。”
“卸磨杀驴呀,你被踢哪去了?”
“弼马温,怎么样?挺大一个官呢。”
两人一路闲聊,进了朝阳街一家中等水准的馆子,选了雅间坐了,先上了碟小菜,配着酒。不多时一人风尘仆仆进了馆子里,开口便说“久等久等,罪过罪过。”
来的正是太史誉,三人落了坐,便让伙计开始备菜,倒是不算如何奢华,不过点了二两牛肉、一盘蒜毫、一盘小白菜、一盘黄瓜,再配上一坛子半陈的杜康老酒。
三人都是军旅出身、世间英杰,绝不讲究什么世家名门风范,都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脾气,这酒一入喉,话匣子就开了。
太史誉也问宫胜:“应龙,听说你擒了那贾南风?是真是假?”
宫胜哭笑不得,乃说道:“擒贾南风这事千真万确,但真没你想的什么封侯拜相。”然后他放下酒杯继续说:“如今我就一弼马温,被踢出了宿卫军,改行马夫了。”
听了宫胜讲述遭遇,太史誉也是唏嘘不已:“我等寒门子弟总是为他人作嫁衣啊,不说了,喝酒,干!”
“干!”“干!”三人觥筹交错,一杯杯下肚好不痛快。
席间公孙策提议说:“喊上小娘唱个小曲如何?”
宫胜、太史誉两人说好。于是喊来了伙计,公孙策便与那伙计说:“伙计,你去请一个艺人来。”所谓艺人就是在这些馆子里卖艺的小娘子,号称卖艺不卖身,于是大家就叫做艺人,其实私底下倒是有好些是卖身不卖艺。
那伙计不多时赶回来,领进门两人,一个老人,一个女子,那小老先向着当堂位客观告个罪,然后在一旁找个地方一坐就提着二胡吱吱呀呀的拉起来。
刺耳的悲凉弦声里,那小女子捧了琵琶和着弦声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
一声梧桐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梦归三更后,落灯花,卷未收,叹世态冷暖炎凉,枕上十年事,醒来半生忧,都到心头。
小女子一旁哀怨的唱着小曲,二胡声里宫胜、太史誉、公孙策三人喝酒谈笑。
公孙策:“赵王和梁王主导兵变,接下来怕不是要人头滚滚。”
太史誉:“是啊,当初杨骏倒台杀了几千人,司马亮倒台又杀了几千人,这次也不能例外。”
宫胜:“大乱有大治,也许接下来就天下太平也说不准。”
公孙策:“那可未必,当初就凭这些权贵的脾性,怎么能指望?”
宫胜:“坊间传闻说当初司马炎归天,那个号称铁口直断的南宫老先生就说大祸必起于萧墙,果然杨党被铲除。”
公孙策:“嗯,后来当初汝南王司马亮辅政,南宫宗敌又断言难以持久,后来果然楚王作乱杀了司马亮,结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又被贾南风杀了。”
太史誉:“也不知道这次兵变之后国运如何?”
宫胜:“说不定过阵子,坊间又要流传南宫老头咒赵王的段子了。”
公孙策:“鬼知道这世界怎么了。”
太史誉:“鬼不一定知道,但我知道禁军清洗是一定的。”
宫胜:“恩,赵王肯定要抓权,兵权、政权两手都要抓。”
太史誉:“应龙你先走一步,我们的去留也是难说了。”
公孙策:“当一天和尚装一天钟,哪管的了那么多。”
太史誉:“喝酒,干!”
宫胜:“与你们说一桩妙事。”
公孙策:“如何?”
宫胜:“我昨晚第一杀入贾南风那,把那荡妇从窗上拉起来时,她被窝里还有一个男人。”
太史誉:“不是太监?”
宫胜:“当然不是。”
公孙策:“她通奸呀?”
太史誉:“那是个假太监?”
宫胜:“如假包换。”
公孙策:“原来后宫里的太监真的可以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太史誉:“羡慕?挥刀自宫了解一下?”
公孙策:“别,这么好的位置还是留给你吧。”
三人边聊边吃,边吃边喝,兴致越发高涨,堂下的女艺人却唱的渐渐哀婉,竟然不知不觉的垂泣起来。
公孙策见女艺人莫名其妙的扫兴就喝问道:“你这唱的什么曲?消遣我们吗?”
女艺人止了泪说:“客官对不住了。奴想到一些过往,心中悲苦,没有忍住这不争气的眼泪,扫了客人的兴致,奴给客人赔罪了。”
太史誉道是来了兴致,他追问说:“你这艺人有什么悲苦的往事,竟然要在卖唱的时候垂泪?”
女艺人见客人垂问,于是答道:“回禀这位客官,奴叫做张倩,这位是家父。奴家家中贫寒,不得已便被卖到了东望路上刘财主家作妾。”
“本来这样也好,虽然是作妾,但爹爹得了银钱,奴家好歹有个着落,怎想那刘财主的婆娘凶狠善妒,每日里对奴百般羞辱毒打,终是将奴家赶了出来。”
“出来才知那许给爹爹的卖身钱也是空话,我父女俩人没有去处,只好在此卖唱赚些银钱度日。奴一想到那刘财主昧下奴家的卖身钱就心中悲苦,真是对不住客官了。”
公孙策放下酒杯说:“还有这等事?”
宫胜放下筷子说:“无本买卖原来还可以这样?”
太史誉一边饮酒一边说:“当真是禽兽不如啊!”
三人又是一阵唾骂世间宵小不平,酒下的更快了。
酒到酣处只听得太史义元举杯长吟赋诗一首,“一杯老酒论平生,壮士雄心未曾酬,三尺宝剑凌云处,不斩妖魔誓不休!”
于是一切豪情意气又消磨在杯中酒里。
注:贾南风一党当政人物列表如下
张华——司空、中书监、侍中
裴頠——侍中、尚书左仆射、左军将军
贾谧——侍中、散骑常侍、后军将军
郭彰——卫将军、民曹尚书、散骑常侍
赵俊——中护军
石崇——廷尉(史实为卫尉)
潘岳——黄门侍郎
满奋——司隶校尉
孟观——右卫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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