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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帝国景宗十八年初,又是一年四月清明。
一把油纸伞缓缓过桥梁。
伞下过了今日便已及冠之人眯着双眼看桥下水面上的微风细雨。
直湿衣衫。
经脉内此刻空荡荡的,本来经脉内星罗网布的元气,此时如山间枯水小溪,只余浅浅鹅卵石间残存着些许水泊。
本来欢快游曳的小白鱼此时也不见踪迹,这大概便是用出那鬼使神差一剑的代价。
可惜那一剑的风光没有太多人欣赏。
五年前那件事最后的结果是小镇走出了十几位少年少女。
沈哥儿,年哥儿,吴姐姐,一众人早早地离开小镇了。
丁前溪看着远处雾蒙蒙的青山,镇子人家烟囱里偶尔冒着缕缕青烟,有鸡翠鸣,狗长吠。
镇子充满了寻常的烟火气息。
其实跟有些人说的那样,能活着就很不错了。
日子过得一天又一天,只是山上的深潭里,捉不到小白鱼了,自然也熬不出高胖少年最喜爱喝的那碗白鱼汤。
有些人一分开,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见面了。
而有些人,见了一眼,便再也忘不掉了。
隔壁邻居家不知道吃了什么迷魂药,偏偏要让丁前溪娶了曹锦儿做那上门女婿。
及冠以后就要结婚了。
对了,那个娇俏少女替自己抹身洗澡,也早已见识到自己那般不堪的样子。
想起那折断的手脚,光恢复便用了三个多月,在大道前途面前,果然自己是不被在乎的那个吧?
还好有那个拎着一桶井水好不容易拖拽到门前还潵去大半的娇憨少女一直陪着自己。
都说男女授受不亲。
老实朴素的中年夫妻,更是在意自己闺女的黄花最终被谁摘去,要是没有自己父母的默许,那姑娘无论如何也不能与自己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吧?
其实隔壁那对夫妻看着邻居一直看着这孤儿长大,十几年间也没少帮衬,这次看着本来活蹦乱跳上山的小伙子,回来的时候那般惨样,这让早已经把丁前溪看做半个儿子的妇人,红了双眼。
这位小镇上妇人,只是听说什么机缘,什么大道,没读过几本书的她才不去管那些,不过妇人看着丁前溪的模样,便知道这肯定是个福缘浅薄的少年郎了。
好在这小子很小的时候便十分懂事,自己闺女也十分腻歪着那个少年,镇上有人说什么闲话,骨头断了即使长好了,也不能干庄稼活了,小镇上一直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那次破天荒顶了句嘴,那孩子年纪还小,骨头断了,不见得长不好,跟小麦地似得,冬天再怎么碾压,来年春天长势依旧喜人。
不像有些人啊,天生的软骨头,就爱欺软怕硬,耍嘴皮子。
中年汉子那晚在自家婆娘面前,挺直了腰杆!
那小子虽说暂时只算做半个儿子,可一旦娶了自家闺女,半个不就约等于一了嘛。
丁前溪想着那仿佛从骨髓里流淌出来的神奇东西,那颜色像…酒?
骨头虽然断了,可那东西无孔不入,如今好像也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不过,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没能报的仇,这辈子可能真的报不上了。。
在外人看来,仅仅获得一条小白鱼的丁前溪,资质即使是有,恐怕也只是比江湖武夫高那么一丢…
食之无味,弃之…那便弃之吧。
陆叔叔带着年哥儿走之前特意过来看望了少年一眼,只是当年自己执意不愿麻烦人家,仅仅向对方求了一个固定住所,后来又东拼西凑着过生活的少年,怎么看也不是那种甘心平庸的人?
叔叔说,“你娘亲以前在这片山河也是顶顶有名的女侠,只是后来不知怎么嫁给了吴王,年轻那会其实叔叔也是极为爱慕你娘的,只是很多东西有时候实在是不由己,不过你五岁那年刚到府上的时候,那一言不发的倔强样子,简直像及了你娘。你说你要自己过生活,我便允了,其实暗中对你多有照顾,说这些不是想让你以后感激些什么,实在是我已经老了,此次离别这处老宅子以后可能就回不来了。”
中年富人形体消瘦,将手中的房契地契送给丁前溪,“先别着急拒绝,就当是留个念想。”
少年接过那些看似薄纸,实则沉甸的东西,当时不能尚不能起身的丁前溪,只好略显苦涩的说声谢谢
那富贵宅门其实一直深锁,少年未曾看过,也不愿去看,后来也不曾住在矮小别院里了,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便被曹锦儿父母接到了家中。
这个孤儿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只是他还喜欢一个人坐在矮小别院那木门后的青石板凳上,即使很多人都不在了,很多人都离开了,但是这里有很多血淋淋的回忆。
只有这样自己才不会忘吧?
那个高高在上的镇北大将军,燕国帝王朝的刽子手。
“镇北王。”
“镇北王!”
“镇北王…”
当少年在偏远的历口小镇某处挂的那个画像知道了皇帝身边陪坐的那个将军就是镇北王的时候,少年心中生出一阵无力。
做为大燕权柄最重的两位将军之一,此人武功霸蛮不可一世,智慧计谋一样不缺,战功显著,性格彪悍晓勇,长年驻扎在军队之中,只是这等人在吴王进燕朝圣之时出现在皇宫里,就极为不寻常。
后来隐隐察觉不对,可惜为时已晚。
画像告诉丁前溪,当年那濒临死亡的一瞥,看到那得意猖狂的笑脸,便是镇北王时,少年心中说不绝望那是假的。
如此快的飞剑,是那山上修士?
还是威力最为巨大的剑修?
如此强大之人,该是有如何自信,自信到仅仅暼了一眼自己当年心上伤口,便悄然离去。
那一眼的血海深仇。
该如何报?
…
…
少年发呆。
有清风明媚而来,绕指柔,还留香。
“前溪哥哥!”女大十八变不只适用于吴梦清,也不只适用于曹锦儿,等到十年八年,哪怕短短五年再看…
原来女大十八变适用于所有如燕雀黄鹂,莺飞少女。
此时的曹锦儿仅仅矮上丁前溪些许,她穿着丝绸长裙,因为急急小跑此时翻飞的裙摆甚是好看。
细细的眉红红的唇,因为跑动太快稍显苍白的小脸映着柔弱的可爱。
少女唇上胭脂红,发有清香绕指柔。
小鼻子上渗出细密的汗水。
少年望着眼前落落大方的明媚少女,时常会想,要不就认命吧…
少女一手撑伞,一手拎着裙摆,神秘着将头发伸近少年的鼻子下面,有碎发挠着痒痒的,香香的。
“前溪哥哥,镇子上李记胭脂铺上新出的这小玩意,说是叫什么头油,啊,桂花味的都要卖上一两呢。”
少女得意还含羞,脸有微红。
“我求了娘好久的…很好闻的。”
“前溪哥哥,就买这一小盒好了,以后我嫁给你了,就舍不得买啦。”
少女说到此处,面色期待,仿佛有些东西在少女心上就是那最好的,“毕竟好贵的…”
“前溪哥哥…娘让我喊你回家吃饭啦。”
少年久久无言,只是紧紧的将那娇羞少女,拥入胸前。
一个廊桥两只伞,微丝细雨入眉头,只盼两鬓齐白,握手无愁。
…
…
下桥路过一算命摊子,这摊主是个目盲道士,丁前溪记忆里,这位云游至此的目盲道人,在小镇已经待了已经有五六年,模样还是那副样子,对谁也都和和气气的,就是有一点,倘若是攀着关系摸骨算命想少上那么几文钱,万万不可能的。
有意思的是,摸骨先生只拎两个板凳,连那桌案也无,更没有其他算命先生那种,桌案上拥簇着一百零八支竹签的签筒,从来无人抽出最坏的签,也没有那最好的签,抽签问命,其实很多时候,可能安慰大于实际作用罢了。
若是逢年过节,小镇上不识字的人还会到目盲道人这里讨个对联,又或者是谁家新出生的孩子取名字,且不说道人摸骨术如何,起名字这种学问,他倒是研究的极巧。
还有些小病小灾,很多人喝了道人的一碗符水,很快就能痊愈,颇为灵验。
所以小镇人路过这目盲道人摊前,都会笑着打个招呼,一声声“道长”喊地这道人如沐春风。
目盲道人听到轻微的脚步声赶紧打招呼道:“年轻人,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让老道摸摸你的骨头,便可以帮你预知吉凶福祸。”
丁前溪没有停下脚步。
目盲道人吆喝不停,摆动着那个木椅,提高嗓门,“年轻人,往日老替人摸骨,要收五文钱,今儿破个例,只收你三文钱!当然了,若是摸出个那顶天的龙骨,可别忘了加一文喜钱,就当是沾沾贵气了。”
多次路过这盲人摊子任他如何吆喝从不止步的丁前溪,这次带着未过门的曹锦儿停了脚步。
这回轮到目盲道人愣了愣,将摊前木椅摆正,示意来人坐上去。
丁前溪拉着曹锦儿的手,点点头。
一目盲道士,娇俏少女,相对而坐。
曹锦儿本以为丁前溪对这些感兴趣,哪知道他是想让目盲道人为自己算命。
本就待人极为客气的少女只好下意识地打了声招呼,“道长爷爷…”
嗓音本就温润的少女,这声“道长爷爷”实在是喊到了这位一生孤寡老道人的心坎上。
老道人没有照常摸骨,反而颇为例外的向曹锦儿解释了摸骨术由来,特别肯定地说这门功夫才不是街头那“一百零八签皆是上上签”能比的。
摸骨术起源隐圣鬼谷子,老道起先修习之时,以木材雕成人骨,不断揣摩钻研,日夜体会其中诀窍。
看一个摸骨之人是不是存了真功夫,那便要看此人眼睛瞎的如何,老道年轻那会儿也是能一目十行之人,如今却是眼前一片黑,什么东西都看不到了。
曹锦儿问道,“那道长爷爷岂不是非常厉害?”
目盲老道得意道,“那是自然,老道我当年修行不过岁余,便自行开悟,仿佛是此术天选之人,推演命运机理,无不确切。”
曹锦儿便揽起裙角以双手撑起下巴,神色尤为好奇,伸出双手,“道长爷爷帮我看看好不好?”
目盲道人自然伸手,从头部开始,仔细的摸着脸骨,又摸了摸手骨,最后竟是提出要摸摸少女的臀骨…
丁前溪此时觉得这老道比那街头游方道士还不如,这一副猥琐样子,哪里像得道高人嘛!
看不下去的丁前溪及时阻止了这无理要求,“老道,臀骨就算了,自家媳妇好不好生养,我自己知道就好了!”
哪知目盲道人面有恽色,直接呵斥道,“臭小子,你把道人想成哪般人士了?摸小姑娘的那处骨头只是想印证老道心中所想是否更加准确。”
“也罢,以老道功力,不要那处骨头也可负责任地告诉你,你这媳妇儿,太可惜了,要不是耳朵长反了,根本不可能坐在这里跟老道说话,这闺女头角有凤,本是那皇后命格,老道我要要见一面都难得高贵人物!”目盲道人啧啧称奇,这种命格显然并不多见。
最后道人客气的请小姑娘将那随便揣测人性好坏的臭小子拽过来,他倒要看看这小子走的什么狗屎运,能摊上这么个好媳妇?
当目盲道人伸出双手触碰到他口中臭小子的额头时,便收敛神色,一言不发了。
道人苍老的手此时有一丝不稳,这他娘的是头有日角啊!
日角,这不就是皇帝吗?
咱们燕国的皇帝陛下微服私访来了?
老道不愧是见过世面的,收敛心神仔细往下顺去。
摸至少年胸前,停顿了好一会儿,按照术中所示,这儿应该是一个大洞才对!
道人轻轻捶动少年心口,确认了那处如今好好的。
不解着往下摸去,胯骨,腿骨,最后手骨。
年迈的道人喃喃自语,这世上竟然有如此奇怪命格,明明是皇帝命格偏偏被一把锋利之物斩断,明明断了,可看样子…本身运势却没有丝毫减少?
运势如此之盛,可眉心却只得一缕气运?
仿佛有张网遮盖这天,迷迷糊糊看不清楚。
目盲道人第一次犹豫了。
摸骨术示,这只是个身负家国仇恨的可怜亡国皇子罢了。
最后目盲道人没有收取卦金,摸骨术从来不固定相金,所要相金根据所相之人命运贵贱而定。
怪不得卦象显示,这位差那么一点命格就是皇后的小姑娘,原来卦应在这臭小子身上…
目盲道人最后没能为本就不鼓囊的袖口里添上几文钱,只能心痛着安慰自己,绝不是为了那句好听的“道长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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