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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阑对这位漕运总督的印象不佳,觉得此人城府太深,又或者他是极聪明之人,世俗且老道,善于表现,而且伤人于无形。这种人,邬阑一般都敬而远之,若是碰上恐怕自己分分钟就会败下阵来。
今日早朝时的场景就像一组组镜头,在脑海里来回闪过,她始终心有疑虑,这一个个义正严词的朝廷命官、封疆大吏,他们口口声声心系百姓,仿佛百姓就是他们口中那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但历史唯物主义又指出,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决定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如果以阶级的观点看待百姓和朝廷官员,他们之间的矛盾必然产生于不同利益诉求之间的博弈。
由此也可以猜想,这些口口声声为百姓的朝廷命官,其背后的目的可能并不止于此,但他们又为了什么?还有那个漕运总督,他究竟怎么想的?
所以邬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只是思考半天,却一无所获。哎,她无奈叹息一声,心想,自己终究只是个厨子,还上升不到人类思想导师的境界啊。
此刻,她坐在乾清宫上书房里那张她专用小黑书案之后,已经发了很久的呆,幸亏皇帝不在,要不然又要被‘无端指责’,皇帝就是这样,每个月总有这么几天,挺烦人,好在他还有后宫佳丽们可以温柔呵护他,顺便给他消消火。
邬阑知道永明帝又去了钱昭妃那里,就不晓得与储秀宫一墙之隔的翊坤宫里的主子,也就是皇贵妃会怎么想?
其实皇贵妃邬氏是她的姑母,皇帝严格说来还是她的姑父。不过后宫这些事情,邬阑可不敢八卦,也不想无端招惹麻烦,所以保持缄口是最好的。
邬阑呆坐了很久,最后决定结束胡思乱想,还是找一个人为她解答心中疑惑,所以她选择出宫……
人已到了东华门,却碰见了急匆匆的小火。邬阑见他跑得满头大汗,有些惊讶,遂问道:“你着急忙慌的干嘛去?”
小火一见是她,连忙跑过来,又神神秘秘道:“正说要去寻阑司珍呢,小的刚才听说,通政司那儿好像出事了!”
邬阑先是一愣,忍不住顺口就说:“小火你咋老这样神秘兮兮的?”
呃……小火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
邬阑又道:“还有啊,通政司能出啥事?”
从没听说通政司还能出事,就是要敲登闻鼓也不在通政司。
“具体小的也不清楚,不过还听说,连西城兵马司的人都出动了。”
这下邬阑更摸不着头脑,皱着眉头又问:“这就更不对了,通政司旁边就是锦衣卫,怎么兵马司还要出动?能有啥人敢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闹事?”
“呃……”小火又被问住了,只有道:“听说是一群不知哪里来的百姓,人还不少呢。”
“百姓?”换邬阑愣了,但是瞬间就联想到今日早朝时,那位漕督最后说的一句话……
脑子里立马闪过好几个念头,突然,她哎呀一声,似想起什么,连忙对小火道:“小火,你立刻赶去贾哥胡同,去找报馆的人,让他们赶紧去通政司那里。”
转念一想,又道:“不行不行,你这样去太远了,怕来不及……”
“小的可以叫马车去,”小火应道。
“诶,对啊,有公共马车!”邬阑一喜,又连忙从袖袋里摸出一把碎银子塞到小火手里:“赶紧叫车去,花销算我的。”
小火也没推脱,接过碎银子又道:“好嘞,小的知道该怎么做。”
小火又急匆匆的离去,邬阑立在原地想了片刻,觉得自己不妨也去通政司看看,不过先得回家换身衣服才行。她打定主意后便迅速离开东华门,出东安门也叫了一辆马车,向十王府旁的金银胡同赶去。
邬阑早在进京之前,就已在京城购置的两栋小宅子,也是机缘巧合,价格还非常合适,相当于捡了一个大便宜,现如今这京城的房价早就又涨了上去。
金银胡同最里边就是她的宅子,是栋二进院落,买时还破破烂烂的,重新修葺一番后还像一个院子。前院是张伯及她两个徒弟,小董和阿囧三人在住,后院才是邬阑的居所,以及嬷嬷和她的贴身丫鬟,艾有为共同居住。
住的人不多,所以显得特别宽敞,即便后来添了几个下人也足够大。邬阑如今大半时间都在宫里,很少回来,而嬷嬷和她两徒弟平素里也忙碌的很,所以偌大一栋宅子,时常都是静悄悄,仿佛没人一样。
邬阑到了宅子门口,下了车打发了车夫,赶紧就往宅子里走。门敞着,张伯正好在门口,邬阑都无暇招呼,只匆匆说了两句就径直往后宅去。弄得张伯也一惊一乍,半天才搞清楚她要做啥。
到了后宅也是,如一阵风刮过,里里外外就像花瓣落英缤纷一般,下人们只见一阵风呼啸而过,然后发丝飞扬,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艾有为也被突然回来的邬阑给搞蒙了,见她又是翻箱倒柜,又是挑挑拣拣……姑娘这是要干嘛?
邬阑终于挑出一件袍服换上,又不知从哪抽出一顶幅巾,胡乱束在头上,一通瞎捣鼓好不容易才理顺了,还多亏了艾有为帮忙。
现如今都流行将男子袍服改小后穿着,而后头上戴幅巾,其实也不分妇女还是女孩,都喜欢这样。起初只是在江南地区流行,如今京城女子也流行这样打扮,虽是男子样式,可并不刻意遮掩女性特点,况且还有很多变化,并不限于男子着装的刻板形象。其实这样还蛮好看,至少邬阑很喜欢这么穿。
抽空艾有为问道:“姑娘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吗?”
邬阑顾不得给她解释,只是叽叽咕咕说了一通,艾有为也没听明白,还想问清楚呢,发现邬阑早已经跨出了院子。大门外,张伯驾着马车已等候在此。
出了大门,邬阑又迅速跳上马车,而后张伯吆喝一声,马车便向胡同外驶去。
走的是半边河街直达东长安街,过长安左门、长安右门便达千步廊以西的五府办公之地,除了五府还有太常寺、通政司及锦衣卫衙门,都设在此地。
邬阑一路来并没看见小火所说的兵马司的人,到达时,通政司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倒是有寥寥几个兵马司模样的人站在不远处。而聚集的人中,有一些好事居民,还有不少其他衙门的大小官员,甚至京城各报馆的人也有不少混在其中,其中就有《北商报》的‘记者’。
张伯将马车停在不远处的十字街边,她就在车里向外观望。
京城很多报馆,诸如各省提塘报馆,各类京报馆,都对通政司熟悉无比,朝廷邸报就是由此下发至六科,再由各提塘官转抄。但通政司的职能并不只限于此,凡四方臣民上实封反应情况,提出建议,申诉冤枉或检举不法等事,通政司都要在登记本上写清楚缘由,再带状子奏闻……这便是通达下情的职能。
邬阑见通政司门外确实有一群百姓模样的人,男女老幼约三十多人左右,而通政司已有左参议一人出来接待。人群为首者乃一耆老,正伏阙陈请,虽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单看他精瘦的身板和粗壮的四肢,俨然是长期做苦力之人。
左参议手中接过他呈上的状子,略扫一遍之后再折好,听完陈情后又与他说了几句,像是在安慰和答复。随后这群人便再次伏地磕头,神情间既含焦虑也有感激,甚至已有妇女孩子在低头啜泣。仿佛只有这样,他们往后的生活才算有了保证。
邬阑坐在车里,静静关注着外面发生的一切,脸上神情却是越来越凝重,她隐隐猜到了这一群人来自何方和来诣阙的目的。
半晌,她叹了一声,这一声叹息显得既无奈,又愤然。无奈,是这一群人都是苦命人,如果所料不错,他们便是来自漕运最底层的漕工和漕民。
而愤然,却是对着像漕运总督这样的大官。一个正三品的封疆大吏,手中权力无边,却带着一群苦命人来京城诣阙上诉?这怎么听都像天方夜谭。
漕工进京诣阙,无非是想请求禁止陆运而保漕运利益,这位却是隐藏自己心底最阴暗的勾当,将它美化成为民请命?这不是裹挟民意为己谋利又是什么!
不用猜也可以想象得到即将掀起的舆论会导向哪里,而且这一波舆情极有可能会延续很长时间,直至举行廷议。邬阑在后世本就是网络红人,深谙舆论给人带来的压力,所谓三人成虎,即便高高在上皇帝也不可能完全漠视它。
况且明朝也是言论相对宽松的朝代,臣子都能公开批评皇帝,何况诣阙?这本就是朱元璋定下的祖制。
能想到利用舆情来达到目的,这位漕运总督不简单!
邬阑觉得心情有些不好,未来的诸多不确定性,又让她感觉迷茫,甚至有些想打退堂鼓。此时的她,完全没了去年在应天敲登闻鼓的那股子冲劲儿。
末了,她央央的对张伯吩咐道:“走吧……”
张伯听到她的话,想了一会,又问:“姑娘想去哪里?”
去哪里?对邬阑来说,这又是一个看起来简单实际却很难做到的难题,她想回她曾经来的地方……
此时她只感觉惆怅万分,却又无法排解,只有道:“去广和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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