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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时的上下级关系,拟于君臣。下级对上级固然要效死尽忠,上级对下级,也必须尽到照顾的义务。
关羽的前将军府里,养着许多孩子。他们或者是前线将士寄养在府邸中的,或者是战死的将士、百姓遗孤,关羽代为抚养的。比如吴军突入江陵那一次,事后前将军府里便多了二十余个孩子。
雷远也是同样,他在交州的左将军府里抚养遗孤数十人,使之与自家孩儿同吃同住,也一同上课就学,习文练武。负责带孩子的,是雷远的近侍阎宇。
孩子们平日被管束得很严,并不是每天都能这么放肆玩乐,故而格外珍惜这个机会。他们一个个面色红润,在园圃中往来奔跑,大声笑闹呼喊,充满活力。
其中最欢腾的,依然是关羽的长女。雷远此前见过这个女孩子两次,每次她都拿着武器,呼呼喝喝,无论是在虚假的战场,还是在真实的战场上,都不畏惧。
今年她应该十四岁了,性格好像没什么变化。初时见到雷远有些腼腆,这会儿又到处飞奔,指挥作战了。
这个年纪,已经可以商议婚配。故而近来书信给关羽,隐约透露这意思的人很多。
关羽四十多岁才得此一女,视若珍宝,娇惯得一塌糊涂。以他的身份,又没什么顾忌,所以那些身在蜀中距离远的,关羽直接回绝了。
雷远听赵襄说,最近关羽正在南郡太守李严和豫章太守霍峻两家之间摇摆。
李严和霍峻都有意为自家的孩子求娶关氏女郎,李严之子李丰和霍峻之子霍弋,皆是颇具才名的少年俊彦,关羽都见过。
霍峻与关平是亲密故交,关系更近些;而李严这两年在南郡太守任上很是奉承,又秉承关羽的意思,敢于猛烈惩治犯禁、违法的士人,以至于被人称为酷吏。因为这个缘故,似乎联姻也是个很好的补偿。
当日雷远最初见到关氏女的时候,她骑着张飞之子张苞,痛殴自家的弟弟关兴和麋竺之子麋威。
这时候张苞和糜威都去了成都,也不再是玩耍打闹得年龄了。关兴也十岁出头,个子已很高大,比他的长姊要高出半个头。可他左手抓着两根木头短枪,右手提着一匹竹马,满头大汗地紧跟在长姊身后东征西讨,杀得其他的孩子们溃不成军。
当关羽和雷远散步经过的时候,有一群孩子慌不择路,绕着关羽狂奔而逃。关羽一把揪起其中一个,往他手里塞了木剑,喝令道:“逃什么呢!杀回去!”
雷远认得,那孩童是周仓的次子。他拿着木剑,先露出跃跃欲试神色,然而眼看着关氏虎女气势汹汹而来,他立即惨叫,继续狂奔逃命。
雷远不禁捧腹。
关羽长叹,连声喊着让那批逃跑的孩子回来,然后把着他们的肩膀,让他们一个个地靠拢并肩,排成一个纵横五人的小方阵。
待到他们各自就位,关羽又喝道:“兵以治为胜,松散逃亡就一定会死!都站好了,冲!冲过去!”
关氏女郎大叫:“父亲你帮错人啦!”
话音未落,逃跑的孩子们结成阵势,一拥而上,把关氏女郎和关兴两人排出的横队冲得稀碎。
败者狂奔逃散,将园圃里特意摆放的珍奇花木推翻不少,简直一片狼藉。
这样的玩耍,完全看不出礼法的束缚,真不愧边地武人本色。
总算赵襄在场,还能维持一小批人的秩序。
赵襄与刘氏女,带着侍婢们将几个年纪特别幼小的孩儿护住了,其中有雷远的长子阿诺和女儿灵芝,还有关平的长子关素。
关素出生的时候体弱,身边常离不得医者照顾,故而起名曰素,欲以素问之名镇压邪祟也。好在随着年龄渐大,他也健壮起来。
这时候几个差不多同龄的小娃娃正在射覆。所谓射覆,是由一人将某物藏入覆器之下,然后说几句卦辞作为线索,让旁人来猜。
孩童们当然没这本事,于是阿诺虽藏了东西,说出的卦辞却完全不通,他只能在满脸茫然的关素面前手脚比划,竭力想让关素明白。
阿诺的动作既夸张,又很有趣,于是引得赵襄和刘氏女笑个不停。
雷远的女儿灵芝吮着手指头,莫明地坐在赵襄怀里看着,时不时自家咯咯地笑几声。雷远来到赵襄身边,抱起灵芝,从袖子里掏出小颗糖果给舔着她吃。
这糖果是用甘蔗榨汁做成的,去年起从交州贩卖至各地,颇受欢迎。
关羽则在院中小亭坐下,让人取了酒来,一边自斟自饮,一边看着孩子们继续征战。喝着喝着,脸色变得更红,有时候他呵呵笑几声,眉角的皱纹就变得明显。
如此轻松愉快的生活,任何人来说,都很难得。所以雷远才会建议关羽先別理会马超之事,姑且享受天伦之乐。
雷远在前世读书不多,日常曾看些故事,故事里的英雄人物莫不杀伐果断,将天下人、天下事置于利益考量,仿佛那样才能无往不利。当雷远自己来到此世,承担前所未有重任以后,才渐渐明白那种人绝对是少数。
乱世中的豪杰,没有谁会软弱。但再怎么样的杰出人物,但凡从底层崛起的,首先要是个人。是人,才会有亲情、友情,才会将心比心,推己及人,才能赢得志同道合之人的信任,使他们愿意与之站到一起。
这就是所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愈是位高权重之人,愈是深知点点滴滴的情感来之不易,愈是珍惜;而那些不在其位却徒以杀伐果断自诩之人,多半是妄人狂徒,成不了事的。
雷远也快三十岁了。他累年身当矢石,出生入死,形貌较之少年时的意气风发,难免多了几分沧桑。有时揽镜自照,无奈地发现鬓角比当年高些。
而决死拼杀脱出灊山,抵达荆州的经历仿佛尚在眼前,其实已经是十年前的事。
再往前那段时间,雷远刚清醒了后世的记忆,在灊山里竭力整理思绪、避免露出破绽。他曾经盘算过,在这个世道自己该怎么活,该做什么;但最终那些盘算都是白盘算。他走上现在这条路,为的是自身的安危,然后再为了身边人的安危。
随着地位越来越高,他能够影响到的、保护到的人越来越多。也是这些人推动他不断前进,在前进中一点点实现自己的抱负。
这时候灵芝伸手去抓雷远手里的糖,却不小心把糖碰落到地上。她竭力往下探身拾取,扭着身体想挣脱雷远的臂膀,雷远却不让,于是她开始叫起来。
赵襄连忙从雷远手中接过女儿,随手递了个彩色的鹿形陶俑过去,吸引女儿的注意力。
眼看雷远还在发愣,赵襄嗔怪地道:“你在想什么呢?”
雷远这才收回思绪。他往后仰身,靠在一株树上,舒服地伸个懒腰:“百姓安定,我们这些为官之人也就安定;安定的久了,人就懒散。唉,去年我还忙着制定北上作战的军务计划,这会儿却想着,再消停数月也不差。”
赵襄不禁轻笑:“我们这次从苍梧到江陵,路上沿途巡视,足足走了两月。夫君的意思是,还要原路巡视回去么?那可好极了!”
雷远不是坐而论道的文吏,这三年来,他每年春秋天都巡视地方,亲自审查各地的军政事务,也随时弹压可能的异动,加之隔三岔五还要来江陵坐镇,故而留在苍梧广信的时间竟不很长。
这次他带着妻子儿女一起出巡,沿途多走山水明丽之地,隐约也有补偿赵襄,领着家人踏青散心的意思。
只不过,原路折返,再来两个月巡视,那恐怕要耽搁公务。雷远哈哈笑道:“这个……夫人若有此意,我可遣人跟随照顾。”
言下之意,便是我不奉陪了。
夫妻两人的对答虽然平淡,却颇显恩爱。坐在稍远处的关平之妻刘氏听了两句,心道,都说续之出身乡豪,没什么大家规矩,看来很适合赵襄。
这时候,院门外又有人求见,侍从戟士旋即放行。
隔着扶疏林木,远看那匆匆来人的装束,乃是荆州军排在北面前线的军吏。
雷远连忙起身,与关羽前后脚折返到水榭里。
“何事?”关羽喝问。
“启禀关君侯、雷将军,我方谍报,曹军向关中增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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